第九十章 隻替一個人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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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狂風暴雨來臨之前,荊棘花大旗瘋狂的搖動,潮水一般的東夷人終於退了,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倒卷的浪頭消失在山梁上,在二十裏外的平原上紮下了營地。城牆下到處都是屍體,血肉與泥巴混和在一起,冒著濃煙的攻城車、熊熊燃燒的雲梯,那些被桐油燒爛的,被沸水澆碎的屍體千奇百怪的掛在城牆上,一隻被燒得烏黑的手掌竭力的向上伸著,它仿佛還想爬上去。

    城牆上的情景並不比城牆下相差多少,四下裏盡是血肉模糊的屍體,有些披著荊棘花大氅,有些披著青綠色大氅,到得如今,他們統統都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臭味。而那兩處斷牆已經完全毀了,所有的衝車與撞車在此地止步,在這裏燃燒,但是,不計傷亡的東夷人總算把它給推平了,並且將斷牆後的塞門刀車摧毀得幹幹淨淨,若是他們再來一次強攻,或許,旬日要塞便陷落了。

    狂風就像淒厲的號角,肆意的在頭頂刮著,閃電就像飛舞的銀蛇,又仿佛是昊天大神手中的鞭子,盡情的鞭笞著破爛的天空,以及那苟延殘喘的要塞。漆黑的鳥尖叫著劃過天空,暴雨便在狂風與閃電最為瘋狂的時候來臨,它無情的洗唰著滿是傷痕的大地,把那些焦臭的、血腥的氣味統統蕩滌一清。

    “或許,我們應該夜襲。”

    太陽,天上早就沒有太陽了,也分不清是什麽時辰。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將一名已死的士兵從箭塔上劈了下來,整座箭塔都仿佛在這天地的凜威中顫抖。子車輿半躺在城牆上,凝視著那士兵的屍體沿著城牆悠悠墜落,他的臉上又多了一道猙獰的傷痕,肩甲上掛著一截敵人的血腸子,腿邊的鐵劍已經開始卷口,血水就從他的身邊蔓延開來,一灘又一灘。

    “今日,他們一共發動了三次強攻,丟下了成百上千具屍體,然而,他們還有一戰之力,我們若是夜襲,或許正中他們的下懷。”

    虞烈坐在一塊拋石機拋上來的石頭上,背低著烏黑的城牆,不住的喘氣。屁股下的石頭滑溜溜的,那並不是天上的雨水,而是血水,粘稠如糊的血水。一具東夷的人屍體就在他的腳邊,那屍體的肚子被剝開了,血水與肝腸灑了一地。他還記得,當這個東夷人瘋狂的撲上來時,暴怒的就像一頭野熊,不過,現在也隻是一灘爛泥,殺他的劍正拄在虞烈的手中,血紅色的劍。

    “城牆已然不可守,明日再來,他們會從那兩處被推平的斷牆裏鑽進來,而我們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去修補它,平民與奴隸都逃光了,將士們也都餓著肚子。等到他們前後夾擊,那便是我們的末日。”豆大的雨水從天上潑下來,中年領主仰著頭,接受著雨水的衝洗,他的臉色慘白如雪,被洗幹淨後的那道傷口皮肉外翻,就像一條惡心的蟲子爬在他的臉上。

    “末日,永遠也不會到來。”

    虞烈拄著鐵劍站起身來,順手把絡侯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闔上,他的家臣在護衛他的時候,被一支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利箭貫穿了脖子。放眼看去,大雨磅礴,城牆內外滾著蒸騰的水氣,而他的將士們便像一具具會行走的雕塑穿棱在這混沌的世界之中,他們有的正在救護傷員,有的正從敵人身上拔出箭矢,更有人摘下了頭上的鐵盔,麵對著某具屍體,無聲的靜默。

    戰爭,永遠不是兒戲,不會隻有敵人死亡,而自己卻毫發無傷。

    經此一戰,奴隸領主損失不小。

    遠方,那一道傾斜的山染的盡頭處,敵人的營帳仿佛飄浮在水氣中,道道閃電在營地的上空抽來劈去,他們不是東夷人,卻比東夷人更為凶狠,猶其是其中的一部份東夷人,他們仿佛不知死亡為何物,又像是活著便是為了戰鬥,就是在與北狄人對陣之時,虞烈也從來沒有如此疲憊過。

    是的,奴隸領主感覺到了疲憊,或許是因為終日隻能以糠皮粥度日,導致他的體力在不斷的下降。他扭頭向城牆內看去,一股極淡極稀薄的炊煙在大雨中飄來蕩去,那是幸存下來的平民與奴隸正在熬著糠皮粥,一想到那泛著清香的稀粥,奴隸領主的肚子不聽使喚的咕咕叫起來。

    士兵們開始清理城牆,有人將同袍的屍體抬下‘之’字型的牆梯,有人將敵人的屍體像扔團爛肉一樣扔到城牆下。冒著大雨的禿鷲們守在那裏,它們貪得無厭,地上的屍體已然吃不完,可是,每當有新鮮的屍體從城牆上扔下來,它們又會一窩蜂的竄上去,爭先恐後的拉扯著那些屍體。

    沒有人會為此而感到內疚,憐憫,在此時滾進了地獄的深淵。

    這是一場禿鷲們的盛宴。

    虞烈沿著城牆走向‘之’字型牆梯,他的步伐落得極慢,背後的大氅濕漉漉的滴著血水,每當路過被抬的屍體時,他都會停駐一會,默然的在心裏念上四個字‘燕人無懼’。突然,兩名士兵翻開了一堆糾在一起的屍體,老鐵匠從那一堆爛肉裏蹦出來,張牙舞爪的朝虞烈撲來,幾名士兵攔著他,老鐵匠瘋狂的吼著:“風輕夜,該死的風輕夜,你摘下鐵盔看一看啊,這都是你造的孽啊,你會受到昊天大神的懲罰,你會被詛咒至死,詛咒至死。不,被雷劈死!”時而指著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時而指著天上的閃電。

    老鐵匠竟然還活著?

    奴隸領主在冰冷的鐵盔下露出了一絲看不見的笑容,他沒有去理會那神經兮兮的老鐵匠,也沒被天上的神雷劈死,沿著‘之’字型牆梯往下走,大氅的下擺一路拖著血水,他整個人都像血潭裏撈出來的一樣,邊走邊對他的副將說道:“多喝點粥,明天我們背城一戰,當他們即將布成陣勢時,我們騎著馬從梁上衝下去,攪碎他們,分割他們,最終讓他們倒在這道難以逾越的天塹之下。”

    中年領主嗡聲道:“我們的粥已經所剩不多了。”

    “全部拿出來,若是有肉,也同樣如此。”

    鐵盔下的聲音有些壓抑,就像是在水裏說話一般,但是燕京之虎的身形依然挺拔,眼神堅硬如鐵。

    ……

    “該死的,哪有這樣打仗的?我們在前麵流血,被人撕成碎片,你們卻在躲在後麵!!”

    暴雨洗唰著營地,中軍大帳裏亂成一氣,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就像一頭陷入暴怒中的獅子,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如今隻剩下一隻,另外一隻被一團爛布代替,那一身讓他引以為傲的華麗鎧甲上布滿了被鈍器擊打的痕跡,其中有一道最為恐怖,胸甲深深的陷了進去,他能活下來,當真得感謝昊天大神。雒青獅同樣狼狽不堪,背後的大氅隻剩下半片,絲絲血跡從被砍爛的肩甲上透出來,他跪坐在矮案後,陰冷的看著主案後的大首領一聲不吭。

    具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隻血紅的獨眼冒著騰騰的怒火,吼道:“我不服,我不服!!”

    公孫一白冷笑道:“具首領,你若是不服,大可率紅楓軍團就此離去,我鬼車軍絕不強留。至於你的言語,公孫一白卻不敢苟同,若無我鬼車軍團三千兒郎拚死力戰,今日一戰不過是填屍入血海。莫非,你的另外一隻眼睛也瞎了,看不見是誰血灑城牆?”說著,騰地起身,指著具器:“這是戰爭,不是市井無賴之徒的鬥毆!號令如一,令行禁止,方可百戰百勝。打仗,哪有不死人?!”

    具器一時語結,日間三戰,打頭陣的是紅楓軍團與青獅軍團,鬼車軍團則在他們力泄後發動了最為強力的一擊。同樣也是那一擊,徹底的摧毀了兩處斷牆,並且成功的爬上了城牆,與守城的朝歌青騎展開了殊死博鬥。不過,具器卻自認為,若是紅楓軍團保存實力,也一樣可以給予敵人最為致命的一擊。在他的心裏,還有一個不可為人知的念頭,那便是,鬼車軍團定然是在故意消耗紅楓軍團與青獅軍團的實力,以便在取得旬日要塞之後,立即對兩大軍團下手。

    真狠哪,死亡的使者。

    一想到這,具器大叫起來:“總之,我紅楓軍團傷亡過半,明日一戰,絕不為馬前卒!雒青獅,你死了麽?且說句人話!”睜大著獨眼,惡狠狠的瞪向雒青獅。

    搖曳的燈光照耀著雒青獅陰晴不定的臉,他拿不準具器是在與公孫一白唱著紅白戲,還是假戲真做,然而,紅楓軍團確實傷亡過半,而青獅軍團也不例外,唯有鬼車軍團仍有八九成實力,為將來計,他不得不咬著牙齒,冷聲道:“大首領勿怪,雒某已然盡力,明日一戰,難為先鋒。”

    “豈有此理……”

    公孫一白眉頭一挑,正要說話,卻聽那一直默不作聲的大首領道:“三軍同心,方能齊利斷金,既然兩位首領都不願抵陣而前,那麽明日一戰,便由鬼車軍團先行一步,兩位首領押陣後來。”

    “大首領!”公孫一白驚呼,露著一排白的滲人的牙齒。

    “就這樣吧。”

    大首領卻仿佛並未看見他的智囊公孫一白那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冷冷的看著雒青獅與具器,直到他們都低下了頭,他向那正在吞食一塊血肉的黑鳥招了招手。

    黑鳥飛向他,停在他的臂甲上。

    “軋軋軋。”

    像是車輪輾過石塊一般的詭異叫聲響起,雒青獅與具器按膝而起,告辭離去。

    大帳裏回複了安靜。

    公孫一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大首領揮了揮手製住了。

    大首領抓起案上的長劍,負在背上,明亮的大眼睛逐一掃過帳中的人:抱著劍的宋讓,神情悻悻的公孫一白,肩頭上纏著傷布的雙斧手霍巡,魁梧的快要把鐵甲震破的熊戰,冷若寒冰的劍盾手姒英,黃楊長弓手田重,牛角硬弓手田立。他們也在看她,目光由狐疑化為純淨。

    “你們在想什麽,我都知道,可是我很累了。而今,通往前方的路已經打開了,明天我們便離開這裏。什麽大將軍,什麽諸侯霸主,這些和我們有什麽幹係?我們為什麽要替他們賣命?我們隻替一個人賣命,那便是侯子,而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