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昭元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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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泰三十年是混亂的一年。

    仿佛是與妖星降世互相映證一般,從景泰二十九年的冬天開始,諸侯們便陸陸續續的死去,死因千奇百怪,有的病死在床上,有的死於戰亂之中,更有甚者死在了馬蹄之下,而那慘死在馬蹄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天下共主景泰王。那位可憐的中州之王在一次打獵的過程中,座下之馬被一隻老鼠給驚了,把他給顛下了馬背,並一腳踩死了他,據說,他的死相很慘,也不光彩,肚子被馬蹄踩爛了,腸子從嘴巴裏擠了出來。

    於是,景泰三十年,是為昭元元年。

    新繼任的昭元王已經四十八歲了,做了足足三十年世子,方一上任,勵精圖治的昭元王便做了一件令天下人震動的事情,他把埋藏在朝歌城泰福宮下的中州九鼎給挖了出來,擺放在了祭祀的天台之上,並且令言官傳檄八方,命八百諸侯共聚朝歌城祭祀九鼎以定天下。

    或許,在這位新的中州之王的心裏,宋蠻子死了,燕胡子也死了,齊白眼也在開春的時候死了,就連諸侯伯長雍公聽說也快撐不住了,天下正在經曆變革,縱橫了一世的英雄們正在默默的死去,於是,朝歌城的機會來了,如果不趁著現在這個動蕩的時刻加恩示威於新一代的繼任者,那麽,等他們成長起來便悔之晚矣。

    當然,昭元王還有別的心思,北地的英雄們都死得七七八八,唯有南楚的國君仍然健朗,聽說,那個南蠻子才四十歲,年富力強,正是雄心萬丈的時候,不由得昭元王不心憂啊。

    身穿帝王兗服的昭元王站在高達二十九丈的圓型祭祀天台之上,從十二縷垂冕冠下打量著屬於他的天下,蒼天就在他的頭頂,大雁低低的飛過,仿佛伸手可捉,那是昊天大神的使者在默然的為他加冕,偉大的朝歌城在他的腳下綿延伸展,雄偉的白色城牆環圍著這方富庶之地,金壁輝煌的凱旋門屹立在寬闊的廣場中央,在那凱旋門的四方分布著八百諸侯的雕像,他們騎著戰馬,駕著戰車,拱衛著凱旋門下的武英王。然而,三百八十餘年過去,天下依舊,卻不再是武英王的天下。如今,雍國的大都雍都,齊國的大都即墨,甚至是燕國的燕京都已經在規模和氣勢上超過了古老而陳舊的朝歌城,天下第一都早已易主。

    蒙蒙細雨從天而降,昭元王感覺到了一絲幽冷,他舉目向遠方看去,波瀾壯闊的滄瀾江就像一條繩子,死死的勒著朝歌城的脖子。

    昭元王心想,武英王一生英明睿智,唯一做錯的事,想必就是將朝歌城建在了這裏吧,南不可伸,北不可展,東西都是高山,這樣的確是易守難攻,但也限製了朝歌城的發展啊。朝歌城的號令,不僅隻在朝歌城佐近的八百裏方圓通行,而且還時時受到南楚的威脅。若是南楚一統江南,再從滄瀾江的源頭順水而下,直到尾部,那麽便可兵臨朝歌城下,怪不得,先王們會一再的伐楚啊,為了伐楚大業,甚至死在了大江裏,喂了足足三十年的江魚。

    是的,三百八十年前,武英王沒有料到天下竟有如此之大,也沒有想到居然有戰船可以在波濤洶湧的滄瀾江通行無阻,而現下,它們都在威脅著朝歌城。先王啊,遷都勢在必行啊。

    從天而降的雨水越來越冷,朝歌城宛若鏡花水月般浮現在煙雨蒙蒙之中,白發如雪的老巫官佝僂著身子,風輕夜帶著朝歌青騎守護著祭台,昭元王從危聳入天的台頂一步步往下走,越往下,水氣蒸騰如海,而他,仿佛正在一步一步邁入深淵。

    景泰三十年,昭元元年,風雨飄搖的一年。

    ……

    天地亙久,英雄百年。

    安君姬狄並不認為自己是英雄,更不覺得自己可活上一百年,他從景泰二十九年的春天便躺在了床上,聽著風聲從啟蟄殿的門口刮過,聽著梁上的布穀鳥一遍又一遍哀婉的啼叫,也聽著一個個熟悉的人死去,其中有他一生的大敵宋蠻子,也有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譬如那位吐血而亡的燕君燕胡子,沒有人知道,燕君的外號‘燕胡子’是他起的,而往事早已湮滅在曆史的塵埃之中。

    安君的死相很難看,任誰在床上躺了一年都難看,他的整個身子已經幹枯了,像是一截錦布被裹著的腐朽的木頭。‘瘋侯姬狄’,這是私下裏,他的臣子們對他的稱呼,自從他躺在床上,那些人便在猜測,或者說是在祈禱著他的太陽,明天不再升起。

    這一天,終於來了。

    然而,當他死去,祈禱了一年的人卻並沒有笑語歡聲,也沒有暗中竊喜,一切都是按照君侯的古禮默然的進行著,就連那些征伐不休的大侯子、二侯子、三侯子也都紛紛罷止了兵戈,遙遙的跪向少台城。是的,你沒看錯,他們沒有參加安君的葬禮,因為他們誰都不敢跨入少台城,天知道,那個陷入瘋狂的君父臨死之前留下了什麽遺命,若是不顧一切的想拖著整個安國為他陪葬,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令人覺得諷刺的是,如今的安國,唯一安寧平靜的地方,卻是瘋侯所在的少台城。除此之外,連錦不休的戰火在安國的土地上燃燒,三個侯子身後都有支持他們的家臣,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後天,我又和他聯合起來討伐你,亂成了一鍋粥。

    安君什麽時候死去的,沒人知道,等宮人與徐姬發現時,他渾身都已經發黑了,為了掩飾這種難看,宮人們用錦布一層一層的把他裹緊,可是那濃濃的,像鹹魚一樣的腐臭味仍然頑固的鑽入了徐姬的鼻子。

    “君上可有留下什麽?”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安君瘦小的屍身躺在潔白的絲布上,徐姬跪在靈前,渾身縞素,臉色略顯蒼白,一雙眼睛卻暗藏著銳利。一名年輕的宮人陪侍在身旁,他是安君新近提拔起來的宮人首領。

    靈堂外,飄著細細的雨。

    那些紛亂的雨絲無聲無息的侵襲著大地,一個個的家臣們從雨中走來,跪倒在靈前,又默然的離去,他們的主子不敢來,便派了他們來,但是他們也不敢抬頭,深怕與躺在白布上的屍身對上了眼。其實,安君的死相尚算安祥,並沒有死不瞑目。

    等到人盡去了,悲涼的雨越下越大,徐姬最後一次問道:“君上真的沒有留下什麽嗎?”在問這句話時,她臉上的淒婉之色蕩然無存,反倒有一絲期待。

    “有。”年輕的宮人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

    “是什麽?”

    徐姬的眼睛亮了一下,目光看著少台宮外,她覺得這天、這地、這雨、這宮城都像是一個牢籠,死死的困禁著她,然而,她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前提是脫下這身麻布縞素,甚至是忘卻徐姬這個身份,可是她並不後悔,她還很年輕,當然不會為那截已經死去的木頭陪葬。

    “死。”

    就在這時,年輕的宮人抽出了藏在袖籠裏的短劍,把它深深的紮入了徐姬那粉嫩如櫻的胸口,他平靜的看著這個美麗無鑄的女人按著胸口倒下去,平靜的等待著甲士們一湧而上,把他紮成刺猥。

    血水與雨水混合在一起,谘意的蔓延。

    年輕的宮人倒在徐姬的身旁,他歪過頭去,凝視著徐姬那張絕美的臉龐,他掙紮著想伸出手去撫弄一下,可是卻徒勞無功,他記得,初嫁過來的徐姬是那麽的美麗啊,歌聲也很美,像是天上的百靈鳥一樣,但是,如此美麗的人為什麽卻擁有那麽肮髒的靈魂呢?

    難道,她不知道,她與大侯子所做的一切,其實君上都知道。她們在君上最喜歡聽的編鍾下**,她們悄悄的離開宮城,騎著馬飛奔,她們一路歡笑……

    是的,君上都知道。

    臨死之前,年輕的宮人抬起頭來,雨水潑在稚嫩的臉上,無情的將美麗的花束淹沒,一隻黑色的鳥從天上飛過,它繞著宮城盤旋,在啟蟄殿的上方,它甚至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悲叫。轉眼間,它又飛上了宮城中那座駟馬雕塑,在雕塑的頭頂上停留了一會,然後才撲簌著翅膀遠遠的飛走。

    雕塑依然瞎著,就算是潑瓢大雨也難以洗亮它的眼睛,那些褐色色的眼淚日夜不停的流著,仿佛是在為安君而哀,又像是在為安國而流。

    ……

    姬烈騎在馬上,佇立在峽穀的頂峰。

    鬼臉花在斜坡上妖嬈的綻放著,這些醜陋的花仿佛不知道自己有多醜,它們貪婪的吞噬著天上的雨水,姬烈甚至聽到了滋啦滋啦的吸吮聲。

    遠方,障障青山在雨中默哀,在那半山腰上有一座關隘,遙遙看去,它就像是一隻龐大的蠍子抬著一對巨大的鉗子,兩具古老而滄桑的雕塑挺立在鉗子上麵,一左一右,一文一武,左邊是武像,右邊是文像,武像披甲執劍,氣吞六合,雄顧八方,文像捧著節旌,氣沉若淵,遙注遠方。

    蠍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