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姬烈和他的家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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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隔十一年,姬烈再一次踏足這處無名山穀,伴隨著往事一幕幕閃現,他的背脊開始隱隱作痛。十一年前,魚羅夫把他高高舉起來,拿著劍抵著他的背心,冰冷的劍尖陷進了骨頭縫裏。也是在這裏,那個令人恐懼的婦人挾持了他,帶著他亡命千裏,折磨他,羞辱他。而那時,誅邪還是一隻像雞崽般的小鳥,可是如今,誅邪伸展開的翅膀足已遮蔽天空與太陽。

    夢魘深藏在夢裏,不可暴露在日光之下。誅邪長大了,安國的傻侯子也長大了。現在,不論是鳥或是人,他們都不會再輕易的受人擺布而無還手之力。

    在姬烈的身後是五百名頂盔貫甲的騎士,他們靜靜的肅立在風雨之中,身上那殘破不堪的甲胄見證著殘酷的廝殺,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悍卒,五百人如一人,就連座下的馬都與他們渾然一體。

    領頭的是刑洛,如今,他已不再是燕國的三等男爵,而是姬烈的一名家臣。在鍾離城,他拄著父親留給他的劍,單膝跪地,宣誓終生效忠於姬烈,後世子孫也同樣如此。姬烈扶起他,對他說,我不需要你效忠,我與你披同樣的戰袍,拿同樣的劍,麵對同樣的敵人,也必然會享受同樣的美酒。

    至於中年領主子車輿,他隨著燕武去了隴山,但是卻把自己的家臣與部屬托付給了姬烈。另外,一萬五千枚刀幣,子車輿隻帶走了一枚,中年領主裂著稀黃的牙齒笑著說,終有一天,他還是會把他的女兒梵子嫁給飛天之虎,不管他是虞烈還是姬烈,不論他貧窮還是富貴,那枚刀幣便是信物。

    唉,梵子真的很美,隻是卻不大適合我啊。想到中年領主那個肥胖而靦腆的女兒,姬烈微笑起來。

    在鐵騎陣中三輛馬車非常醒目,它們分別歸屬於三個人,曾經的燕國上右大夫殷雍,如今是姬烈的老師,負責教導姬烈禮儀與如何製衡天下,盡管迄今為止,這兩樣東西對於姬烈而言都是太過遙遠,但是姬烈仍然尊重他,並且對他抱有一絲戒心。在姬烈的心裏,殷雍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他那雙睿智的眼睛裏閃動著的火花,有時候看上去,會讓人情不自禁的戰栗。

    另一輛馬車裏坐著姬烈的巫官管叔度,這個老而不死的家夥怕是有上百歲了,他獨自一人從安國的少台城出發,沿著姬烈曾經走過的道路尋找姬烈的下落,他以為他會死在條路上,不想天可憐見,或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最終還是讓他在鍾離城找到了姬烈,並且帶來了安君的囑托。是囑托而不是命令,僅僅是一位生命垂危的父親想見一見不知下落的兒子而已。

    原本,姬烈此生再也不想見到這位父親,或者說,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過這麽一位父親。但是在聽說他即將死去,或是已經死去之時,姬烈的心悸動了。他想,或許我該回去看一看,哪怕隻是隔著茫茫流淵河看上一眼,也算是盡了父子之間的情誼。說到底,他的心腸並不是鐵石所鑄。縱然,那位父親曾加諸給他刻骨銘心的恥辱。

    最後一輛馬車的主人是個神秘的人物,不是別人,正是姬烈在橫山走廊裏遇到的那位儒家老者,那老者有一把名貴的寶劍,與姬烈的虎邪劍同爐共胚,名喚‘鷹邪’。現在,這把劍正掛在姬烈的腰上。劍柄鑲嵌著華貴的寶石,與姬烈的武夫氣質很是不符。奈何老者情真意切,執意要以劍相贈,報答姬烈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這位險些被強盜斬頭的老者自稱是雍人,名叫慎仲,他一力邀請姬烈去雍都,但是卻被姬烈拒絕。於是,弟子死光了的老者別無去處,隻能跟著姬烈一起遊蕩。

    除了三輛馬車,還有一人一馬在這片鐵甲陣中顯得格外惹眼,那人穿著雪白的衣裳,頭上的玉冠也是通體渾白,腰上纏著華麗而不囂張的玉帶,精美的劍袋裏懸著同樣精美的細劍,乍眼一看,穿戴得體,身姿修長挺拔,就如詩歌裏唱的那般,‘君子如玉,如砌似琢’,隻不過,座下的馬卻是一匹跛腳馬,走起路來一顛一顛,很不雅觀。這人是蒯無垢,遊戲風塵、周遊列國的蒯無垢,他的嘴角永遠帶著淡淡的笑意,手裏永遠捉著一把小酒壺,並且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能阻擋他唱歌的興致。歌聲很獨特,既歌頌壯美的山川,又讚美甜密的愛情,時常唱得人心癢癢。因此,他與刑洛成了死對頭,每當他唱著那情意綿綿的情歌時,刑洛總會嘲笑他騎著一匹跛腳馬。

    蒯無垢也是自發自願跟隨著姬烈的,用他的話說,他想看一看姬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總有一天,等他得出結論後,會把它寫在竹簡裏仍向姬烈,然後飄然離去。對此,姬烈不置可否,蒯無垢雖說散慢成性,孤傲自賞。但是姬烈心知,這人才華過人,特別是對於形勢與人心的拿捏更是無人能出其左右。反正,他吃的也不多,就當是養著一隻漂亮的,會唱動人的歌兒的鳥兒好了。

    終而言之,這便是姬烈,以及他的追隨者們,這些人懷揣著各式各樣的目的走到了一起。有可能,明天便會因為各種離奇的原因而分散,也有可能締造出不可思議的神話。

    除了掌控命運的昊天大神,誰知道呢?

    綿綿的細雨從天上落下來,浸著姬烈的頭發,像是一顆顆米粒大小的珍珠,他站在穀頂上已經有一會了,座下的黑馬非常安靜,也不打響鼻,隻是默默的嚼著那些像人頭一樣的血骷髏花。

    “侯子,侯子。”

    管叔度真的很老了,臉上的皺紋完全可以夾死任何一隻蚊子,他從坡底踉踉蹌蹌的奔來,手裏拿著一把桐油傘。

    姬烈並沒有下馬,他坐在馬背上打量著自己的老巫官,管叔度的樣子很狼狽,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粘在臉上,就像糊著一縷又一縷的白茅草。

    “這種花叫血骷髏。”

    “老奴知道,陳國盛產這種花,老奴曾在君上的花圃裏見過,聽說得以鮮血澆灌才會開得如此豔麗,但是它卻沒有香氣。”

    “血信子很霸道,它很貪婪。在這裏,宋伯約埋伏了弓箭手,甲戟手,刀盾手,重裝騎士,還有一輛戰車,他想把我捉到宋國闕城去,有一個獨眼人,他拿著劍頂著我的背心,還有一個婦人,她照顧了我八年,卻一心想要殺死我。”

    “……”管叔度沉默。

    “你知道宋伯約是誰嗎?”姬烈淡淡的問。

    老巫官答道:“宋國的世子,如今的國君,但是侯子不必難過,宋國現在陷入了內亂之中,老奴聽說,在宋國的西部邊陲,殷國在灰燼中重生了,殷人與宋人是千年的死對頭,不死不休。”

    “我不難過,他是我的舅父,與我有一絲血脈相連。可是那位婦人,她照顧了我八年,為什麽卻一心想我死呢?”姬烈沒有看老巫官,他望著眼前那無邊無際的蒙蒙細雨,目光憂傷而深遠,他想,若是沒有那個婦人,我就不會和小虞他們分開,也就不會遇上螢雪,命運或許就此不同。

    “老奴罪該萬死。”

    老巫官慢慢的跪在地上,額頭抵著肮髒的泥濘,聲音沙啞,極其難聽。但是那隻拽著雨傘的手卻微微揚著,渾濁的泥水沒有沾染上它。

    “起來吧,我知道,她不是你的人,或許,薛密蔞才是你的人。我說過,你是該死,可是,我卻不會用我的劍來賜你一死。此生此世,你都要好好的活著,看我是不是一個傻子。”

    姬烈的聲音就像天上的雨水,漫無邊際卻又冰冷無情。老巫官渾身都在顫抖。姬烈翻下馬來,把他拉起來,接過他手裏的桐油傘,把它撐開,慢慢的向坡下走去。老巫官牽著那匹黑馬,默然的跟在他身後,盡管沒有陽光,卻像是走在他的影子裏。

    “回稟侯子,前麵就是蠍子關,過了關口,我們可以在景城休憩兩日,老奴已經放出了信鴉,君上很快便會命人驅舟來迎接侯子。”老巫官佝僂著背,低聲說著。

    姬烈的腳步落得不快不慢,一路踩著鬼臉花,當他走到鐵甲陣中時,聽見了蒯無垢的歌聲,那廝盤腿坐在跛腳馬上,一邊小口小口的飲酒,一邊唱著:“春陽清兮,照我新衣,夏星皎兮,撫我瑩鬢,秋月明兮,吹砥我襟,冬雪潔兮,覆彼我膝……”

    “睜著眼睛說瞎話,這下雨天的,哪來的陽光照你的新衣?”

    刑洛在蒯無垢的身旁冷言冷語,雖說他們是死對手,但卻總是喜歡湊到一起。然而,聽見這歌聲,姬烈卻是渾身一震,舉著油傘,呆立在風雨之中。

    “咳,咳。”

    不遠處傳來咳嗽聲,姬烈回過神來,扭頭一看,那位名叫慎仲的老夫子坐在車裏,滿臉笑意的朝他招手。

    姬烈不情不願的走過去,揖了一禮,說道:“慎夫子,前麵便是蠍子關,過了蠍子關即是景城,城裏有各國的商隊,慎夫子若是要回雍都,不妨與在城裏尋一尋,肯定能尋到前往雍都的商隊。嗯,若是錢財短缺,姬烈可滋百錢。”

    一聽這話,慎仲老夫子臉上一紅,張開的嘴巴又閉上,過了一會,扭過頭去,悻悻地道:“老朽不缺錢財,卻聽江南風光甚好,猶其是安國,百裏桃花海洋甚是豔美,正當前去一觀。”

    姬烈笑笑,也不理他,轉身就走,這位老夫子一心一意要姬烈去雍都,姬烈雖不明究理,但他想事物反常必為妖,既然你想我去,那我偏偏不去,就這麽耗著,看誰的耐性更好。

    不過,說起耐性,這位老夫子也算天下第一人了,在姬烈救他的時候,一群山匪路霸正拿著斧頭要砍他的腦袋,他卻賴在地上不肯起來,非是他怕死,而是他正在對那群強盜講道理,論事非,神態還極為嚴肅,聲音也是抑揚頓挫,仿佛不是在斷頭台上,而是學宮裏的講堂裏一樣。

    真是個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