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老公輸的悲慘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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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過這道山梁,再繞過一片梅林,就是即墨城了。

    夕陽掛在山梁之顛,潑下了燦爛的光芒,仿佛為它披了一層五彩霞衣。公輸唬騎著一匹癩子馬走在商隊的末尾,他的樣子很狼狽,身上穿著粗布麻衣,腳上是一雙草鞋,右腳的鞋底爛了個大洞,一隻螞蟻正在那洞的邊緣爬來爬去。

    “這些貪婪的,該死的商人們啊,他們真是有目無珠,居然不識得我公輸唬,不僅敲詐了我的盤纏,還訛走了我的衣冠與佩劍,若不是看我老得走不動路了,怕是連這匹癩子馬也不會留給我。就算如此,等到了即墨城,他們還是會把它牽走。可憐的癩子馬啊,雖說它的脾氣是暴燥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失為一匹好馬,希望他們能夠善待它,而不是宰了吃肉。”

    那隻螞蟻爬上了腳指頭,狠狠的叮了一口,公輸唬疼得渾身一個哆嗦,彎下腰來,把螞蟻扣在手裏,恨恨的擠死了它,如今他也隻能拿拿弱小的螞蟻出氣了。

    商隊慢慢的向山梁爬去,像是一隻百足蜈蚣,這支商隊並不龐大,連人帶馬算在內,不過兩百來口,另外還有二十名披甲帶劍的護衛,他們從燕國的鍾離城出發,經由雍燕大道入雍都,在雍都停留了三天,然後橫穿了河東走廊,進入了齊國的國境。在齊國的邊城煙洛,公輸唬原本想脫離商隊,去投靠他的一位弟子,然而他終究沒去,因為他想起了燕京之虎對他的叮囑。

    是的,有人要殺他,那人在齊國身居高位,權傾朝野,並且也是他的一名弟子,還是他最為得意的一名弟子,大將軍樂凝。既然他最得意的弟子都不可靠,那麽,還有誰值得信任呢?現在,公輸唬誰也不信,隻信齊國的新君。

    “那個該死的家夥啊,居然想殺我,他肯定是在記恨我當年沒把女兒嫁給他,幸好我沒把女兒嫁給他,這隻白眼狼。”

    公輸唬蠕動著嘴巴詛咒著,每天他都會這樣詛咒,有時是詛咒樂凝,有時詛咒商隊,有時也詛咒癩子馬,總之,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詛咒,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會覺得舒坦,活著也才有意義。

    一個高貴的貴族,而今卻隻能像一個卑微的奴隸一樣苟延殘喘,這實在是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

    商隊爬到了山梁上,又順著山梁爬下去,夕陽湮滅在遙遠的天邊,天色漸漸黯下來,商隊的首領是個中年人,有著商人所特有的溫和,實際上,在那張笑眯眯的麵容下是一幅醜陋的嘴臉。

    他站在馬車的車轅上,搭著眉看著遠方的即墨城,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其他的販子們趕著馬,把裝滿貨物的馬車圍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形成了簡易的營地,二十名護衛騎著馬奔來奔去。

    “天色已晚,等我們穿過那片梅林,城門也就關了,所以得在城外多呆一夜,而明天,那將會是我們大獲豐收的時候。”

    商人首領在車轅上興奮的揮著手,大聲的說著,一幹販子們轟然叫好。

    這些該死的家夥們眼裏隻有錢。

    公輸唬翻下馬來,悻悻的牽著癩子馬向營地角落走去。他選了個還算好的位置,背後有一株幹枯的老樹,勉強可以擋擋夜風,到了他這個年紀,即便是溫暖的春風,也不是那麽輕易便能承受的。

    落難的老貴族把癩子馬栓在樹上,這畜牲最近因為吃得不太好,所以脾氣小了很多,它溫順的躺下來,有氣無力的嚼著地上的野草。公輸唬背抵著老樹慢慢的坐下來,在屁股著地的那一瞬間,他情不自禁的呻吟了一聲,連日累月的奔波,一身老骨頭都快散架了。

    篝火升起來了,販子們圍在火堆旁烤肉,滾湯的油水滴在火苗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而那肉香味則伴隨著令人討厭的夜風一陣陣的飄來。

    “該死的!”

    公輸唬又罵了一聲,狠狠的向手裏的糠餅咬去,這糠餅又冷又硬,像是一塊石頭,險些崩壞了他的牙齒,他不得不用口水先把它泡軟,然後再一點一點的啃。

    一名護衛騎著馬朝他奔來。

    “嘿,快到即墨城了,明天,記得把這個戴上。”

    “有眼無珠,沒有禮貌的東西,你難道不知道你所麵對的是什麽人麽?他是齊國的前任右大夫,他是尊貴的三等子爵,他有百裏封地,像你這樣的護衛給他看家都不配!”

    那護衛遠遠的朝著老公輸扔下一樣東西,然後打著馬奔馳而去。老公輸狠狠的盯著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咒罵著,過了一會,他挪著僵硬的腿向那白乎乎的物事走去,把它拿在手裏。入手的那一瞬間,老公輸顫抖了一下。

    這是一條白綾,長有三尺,寬有兩指,它當然不是用來勒脖子的,而是縛在額頭上,以示莫大的哀傷,它的名字叫‘白幘’。自從武英王定鼎天下建立秩序以來,上規下矩,無一不成方圓,君王死後的第一天,第七天,第一百天,天下萬民需得佩戴白幘,那條白幘長五尺,寬三指,而諸侯次之,可享白幘三尺兩指。

    先君歸天一百日了啊。

    公輸唬心中一陣惻然,論年紀他比先君整整大上三十歲,先君出生之時,因為左眼有塊指甲大小的白翦,按巫官的說法,那是極為不詳的,司克君王,命刑父母,巫官勸當時的君上把先君棄之於野,或是沉之於淵。還是身為舅父的老公輸傾力維護,才把尚在繈褓裏的先君保了下來,那時,世人都嘲笑先君是齊白眼。然而,這些人統統都是愚蠢的,又過了十八年,風雲變幻,先君從眾多侯子中脫穎而出,三擊強魯,七敗東夷,把一個強大的魯國打得險些滅亡,並且徹底的把東夷人趕入了茫茫大海,奠定了齊國的強大之路。

    “君上啊……”

    捧著白幘,老公輸悲不成聲,眼淚與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流,而在那火堆旁卻不合適宜的響起了管弦之聲。

    老公輸憤怒的回頭望去,火堆上的火苗肆意的跳動著,販子們額頭上縛著白幘,張牙舞爪的跳著稀奇古怪的舞蹈。

    “你們這些該死的異國人,難道是東夷人嗎?身在我齊國的土地上,竟敢做出如此褻瀆先君的事情!”

    老公輸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烈,額上的青筋一下一下的跳動著,他下意識的向腰上按去,卻按了個空,仔細一看,自己的那把名貴的佩劍正懸在那商人首領的腰上。

    “唉……”

    老公輸悵然一歎,身上的力氣仿佛被一支無形的手給抽空了,他慢慢的坐下來,佝僂著背,重重的喘著粗氣,好像一下老了十歲。

    “轟隆隆,轟隆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震天蕩地的聲響,地上的草葉劇烈的抖動,躺在老樹下的癩子馬猛地翻起身來,朝著山梁不住的嘶嘯。整個營地炸窩了,護衛們騎著馬拔出劍,茫然的看著四周,那商人首領也是一臉震驚,手裏的羊腿凝在嘴邊,尾部還在滴著一滴一滴的肥油。

    大軍過境?

    不應該啊,即墨城的城門已經關了,按律,除了君上與黑騎士,以及八百裏烽騎,任何人,任何部隊不得靠近,如若不然,立斬不赦。

    是誰?吃了豹子膽嗎?還是嫌脖子上的腦袋不夠硬?老公輸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冷冷的向山梁上看去。

    月亮升起來了,斜斜的一輪。

    在那極目之境的山顛之上,一尾白色的盔纓率先映入眼簾,緊接著,一匹雪白的戰馬出現在浩瀚的月色之下,馬背上的騎士穿著白甲,手裏高高舉著一麵大旗,夜風拉得旗幟冽冽作響,上麵繡著踏海吞日獸,雄壯的號角聲乍然響起,越來越多的白甲騎士擠上了山梁,把整個視野塞得密不透風。

    下一個瞬間,萬馬奔騰。

    白色的海洋從山梁上一泄而下,那倒天傾地的氣勢震得人呆若木雞而寒毛倒豎,瞳孔在內縮,牙齒在不聽使喚的顫抖,雙股在不住的戰栗。商人首領的手裏的羊腿無聲的掉在了地上,他大喊了一聲:“大軍過境,別擋道。”宿營之時,他們貪圖便利,直接把營地設在了山梁下。

    霎那間,整個營地炸翻了天,販子們拚命的趕著馬,呼天搶地的躲避著大軍。而那白色的海洋沒有片刻停駐,它蠻橫的輾過營地,將火堆踏滅,將馬車撞翻,把來不及躲避的人踩碎。

    白色的洪流向即墨城卷去。

    老公輸孤零零的站在樹下,方才,借著月光,他看見了樂凝,那位齊國的大將軍一臉冷酷的從他的麵前奔過。當然,樂凝並沒看見他,落難的貴族把自己保護的很好,他躲在癩子馬的屁股後麵,忍著馬尾巴上那令人作嘔的馬糞味道,緊緊的拽著拳頭,把仇人的模樣刻進了骨子裏。

    “樂凝,他這是要找死麽?莫不是他以為先君不在了,便再也沒有人可以製他?一個落魄的魯國士子,誰給了他這樣大的膽?誰又能給他壯這樣大的膽?在齊國的土地上,僅有一人,新君?”

    接二連三的凝問鑽入老公輸的心裏,他抬起頭來,仰望著天上的冷月,細細的琢磨著,突然一聲冷笑。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