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下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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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凝是齊格的封臣,一位封君想要殺掉自己的封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齊國富甲天下,縱然他是當之無愧的萬乘之君。

    在廣袤無垠的中州大地上,雖說是大爭之世,唯有強者方能生存,然而,就連諸侯與諸侯之間的戰爭都需要尋找借口,盡管那些借口千奇百怪,有些甚至非常滑稽,連三歲小孩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借口就是借口,再糟糕的借口也有它符合道理的一麵,要不然,就會遭致天下人恥笑,因為借口代表著禮法,隻有蠻夷才會不顧禮法。同樣,封臣若是想殺自己的封君,那更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唯一的下場隻有一個,那便是引起天下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那位弑君篡國卻被雍公砍掉腦袋的狂妄之徒。

    狂妄,這便是齊格的借口。

    疑心,這便是齊格誅殺樂凝的源頭。

    自古以來,因狂妄而產生的疑心,因凝心而導致的殺戮數不勝數,任何一個諸侯國都有,齊國自然也不例外。自從齊格繼任國君以來,他的身旁便一直響著兩個聲音,其中一個告訴他,樂凝必須得殺,因為他是魯國人,魯人與齊人有刻進骨子裏的仇恨,總有一天,不是齊國滅了魯國便是魯國滅了齊國,而齊國之所以用他,是用他的才學壯大齊國,如今齊國已然強大,正是卸磨殺驢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則說,齊國的強大還遠遠不夠,每一次君侯更替都是血流成河,齊國也會因此而衰弱,仿佛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一樣不斷的反複。

    這就像是一個詛咒,又像是一道枷索,緊緊的勒著齊國的脖子,讓齊國總是不夠強大,至少不足以一吞天下。

    結症倒底在哪?

    世世代代的齊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齊格卻為此而深思了很久很久,因為他的胸中藏著天下,要麽單騎走天涯,要麽君臨天下,淡看風雲變化。

    “樂凝,該不該殺?法,是不是該變一變?”

    陽光落在竹窗上,照著齊格的半張側臉,他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畢竟他還太過年輕,又是站在巨人的肩上,難免會舉棋不定。

    “君上啊,樂凝得殺啊,狂妄已經填滿了他的心,欲望卻在不斷的增長,若是不除掉他,便是齊國的又一位妖姬啊。”

    老公輸仍然匍匐在地上抽抽咽咽。齊格聽到‘妖姬’兩個字,眉梢顫了顫,血色妖姬是他祖父的女人,也是東夷之王的女兒,五十年前,齊國經曆了一次險些滅亡的浩劫,罪魁禍首便是那血色妖姬,她用齊人的血染紅了她的裙子,而齊格的父親齊白眼-齊重申便是直接的受害者與受益者。

    “君上啊,五十年前的血,至今還在流著啊,非我齊人,其心必異啊。”

    是啊,非我齊人,其心必異,為了這句話,我與舅公一起謀劃,與老齊人一起謀劃,給樂凝挖了一個巨大的坑,他站在那坑上,不瘋也得瘋,可是,我倒底該不該殺他?

    齊格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樂凝就像是他心裏的一根刺,不拔掉它,會隱隱作痛,然而一旦拔掉,卻又是如此的惶恐。這,倒底是為什麽?

    “君上啊,樂凝現在已經是眾夭之的啊,偏生他還狂妄無比,竟然自己把腦袋擱在了刀口之下,現在若是不趁機殺他,那就是後患無窮啊。”

    “他為什麽要休掉發妻?”齊格突然問道。

    “呃……”

    正在把鼻涕往腿上擦的老公輸怔了一下,過了一會,他抬起那張老淚縱橫的臉,一坨鼻涕糊在嘴巴上麵,頗是滑稽又惡心,他想了一想,說道:“君上切莫被他蒙蔽了眼睛啊,他休妻隻是為了自保,妄想由此告訴君上,他與魯國已然毫無瓜葛。但是,越是如此,越是足以證明他的不臣之心啊,君上……”

    齊格頭痛起來,他向窗外看去,窗外是一片爛漫的櫻脂花,這種花是天下最為素潔的花,花瓣是白色的,正中心有一點嫩紅,清風吹來,淡淡的香氣也就隨之而來,他卻仿佛在那浩潔的花海裏看見了一隻雪白的老狐狸,它瞪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那眼神很冷,好像想要撲過來咬他一口,而在那狐狸的周圍,突然出現了一群撕牙裂嘴的狗,它們環圍著狐狸,朝著狐狸狂吠,想把狐狸撕碎。狐狸輕蔑的看著它們,也看著他,那眼神越來越是怪異,冷嗖嗖的直往心裏鑽,驀然之間,他渾身打了個顫,順著那狐狸的眼光看向自己,卻駭然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隻狗,一隻強壯而年輕的白狗。

    恐懼一層一層的裹緊他,他拚命的掙紮著,想要變回齊格,可是卻徒勞無功,反而不由自主的裂開了牙齒,從嘴巴裏發出一陣咆哮。

    它朝狐狸奔去,裂著冷冷的牙。

    “叮鈴鈴……”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聲音鑽入他的耳朵,就像是一滴冰冷的雪水滴入了幹枯紋裂的大地,那雪水沿著大地上的紋路伸展,一寸一寸的凍結了時間與空間,下一個瞬間,無聲的碎裂。

    齊格醒了過來,滿頭大汗,在他的麵前飛著一隻蝴蝶,而對麵,老公輸還匍匐在地上,囉哩叭嗦的疊疊不休。

    夢魘,白日夢魘?

    這個夢齊格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自從他開始謀劃誅殺樂凝,便會時不時的夢到那隻雪白的老狐狸,隻不過,卻不是那樣場景罷了。

    夢由心生,它是在召示什麽呢?

    渾身濕漉漉的,齊格覺得口渴難耐,捧起茶碗一飲而盡。茶湯順喉入肚,使他的神智稍微清明了一些,就在他擱下茶碗的時候,香氣越來越濃。

    “止步。”

    屋外響起了黑劍士的聲音。

    “我是來告訴兩位尊貴的客人,有人要下懸盤棋。”

    一個女子說道,聲音很是淡漠,就像窗外的風,東飄西蕩不著痕跡,可是聽在耳朵裏,卻又像一隻素手柔夷正伸著兩根手指頭,捏著人脆弱的心弦。在它的**之下,就連那匍匐在地上的老公輸都情不自禁的抬起頭來,向屋外看去。但是,房門卻緊閉著。

    “懸盤棋?”

    齊格來了興趣,在燕國時他便喜歡看人下懸盤棋,當今之世,下懸盤棋是士子們向諸侯展示才能的一種重要途徑,自小他便隨著君父學棋,隻不過他學的卻是,以棋觀人,以棋度人,更以棋用人,而此,也是每一位諸侯的必修之課。

    “是稷下學宮的兩位學子,尊客可需人解棋?”那聲音淡淡的說著。

    下懸盤大棋並不是一件小事,這關係到下棋士子的前途與命運,通常都是由行棋的人自行解說,但是也有一種情況例外,那便是棋手棋藝相當,廝殺極其慘烈,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心力去浪費口舌。這樣的場景對於齊格而言,不容錯過。

    “進來吧。”

    門一開,香氣愈發濃鬱,那隻一直纏繞在齊格身周的蝴蝶撲扇著翅膀飛到了來人的肩上,她是那個在門口迎賓的侍女,手裏捧著棋甕。

    室中有兩人,一個老貴族,一個年輕的貴族,按理說,她應該先在門口拜上一拜,然後落座在兩位貴族的旁邊,可是她卻直直的走到了老公輸的麵前,老公輸頓了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竟然挪著屁股坐在了陪座的位置上。

    她跪坐在齊格的對麵,把棋甕放在案上,朝著齊格款款一拜。一切都很自然,帶著一種天經地義的意味。

    香氣撲麵而來,卻不滲人,也不膩人。

    近距離看她,她很嫵媚,每一根手指頭,每一縷發絲都很嫵媚,盡管她很撲素,就像窗外的櫻脂花一樣,除了白就是紅,然而正是那雪嫩中的一點紅,惹人無限的遐思。

    她捏著棋子,一枚一枚的落下,陽光照著手指,泛著玉一般的光澤。

    一樓的廝殺果然很慘烈,兩位行棋的稷下學宮士子都如臨大敵,整個墨香樓裏不聞竊竊絲語聲,隻有‘劈裏啪啦’的落子聲。

    二樓同樣如此。

    侍女棋子落得很穩,每落一步便輕聲的解說著,仿若是夢語一般娓娓道來,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齊格一眼,卻把自己的影子深深的刻進了齊格的心裏。

    這是一個奇女子,甚至比一樓的兩位士子的才情更高,齊格默默的注視著棋盤上的黑白子填滿了縱橫的脈絡,心跳越來越快,因為那個女子突然說了一句話。

    “棋盤如天下,棋盤如樊籠,唯變,方能破樊籠,得天下。”

    ……

    牌匾已經擦拭了十八遍,幹淨的不能再幹淨了,然而,就算再怎麽擦試,殘缺的終究是殘缺的,不去補它,永遠都隻會是殘缺。

    “大將軍府,少了個大字,那怎麽成?”

    樂凝把抹布投在水盆,珍貴的楚錦在水盆裏蕩開了一層漣漪,粗大的手掌伸進去,把那層薄薄的漣漪攪爛,它撈起抹布用力一擰,汙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水裏。

    密密麻麻的甲士肅立在台階下,人人頂盔貫甲,腰上的劍在日光下疊著光芒。他們都是大將軍眷養的死士,生為大將軍而生,死為大將軍而死。

    樂凝最後擦拭了一遍牌匾,把它用錦布包起來,背在背上,抬頭的一瞬間,目光熾烈的就像天上的太陽。

    太陽照著台階上的一截木頭,那木頭隻有手指粗細,透著細長的影子。

    “時刻到了。”

    有人牽來了馬,那是樂凝最為鍾愛的一匹馬,渾身雪白,通體上下沒有一根雜毛,號稱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它原本屬於餘國的國君,如今,它的原主人被大將軍砍了腦袋,它便自然而然的歸屬了大將軍。

    樂凝翻上馬背,從這個院子到墨香樓,不到半炷香的路程,若是下手夠快,來回隻需一炷香的功夫。成敗便在今天,然而不論成敗,都是無路可退。樂凝冷冷的掃視著甲士,慢慢的抬起了手。

    “將軍。”

    就在此時,有個影子翻進了院牆,跪倒在樂背的馬前:“將軍,君上回宮了,帶了三個人,兩男一女。”

    “哈哈哈……”

    樂凝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