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喜事與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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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一大早,馬夫就在馬廄裏唰馬,那是匹老馬,牙齒都快掉光了,幾根鬃毛稀稀拉拉的搭在脖子上,除此之外,全身光凸凸的,太陽照在馬肚上,像是鏡子一樣反著光,其實根本用不著洗唰,可是馬夫依然洗得很是起勁,因為這是老領主最為鍾愛的一匹馬。老領主年輕的時候騎著它,追隨著先君,把東夷人趕入了大海,把魯人打得哭爹喊娘,那是老領主一生最為光輝的時刻。

    把馬洗唰幹淨後,馬夫牽著老馬在陽光下走了一會,然後打開散發著黴臭的木箱子,從裏麵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馬甲,逐一的套在老馬身上,等到一切裝飾完畢,老馬煥發了榮光,看上去高大而威猛。

    馬夫牽著它去見老領主。

    領主府就像是個城堡,高大厚實的城牆,尖尖的箭塔,縱橫交錯的街道,一群女奴正在潑灑街道上的沙塵,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清新味,馬夫很喜歡這種味道,土地的味道。

    “嘿,老馬。”

    當穿過箭塔下麵時,一名士兵從塔樓上探出個頭來,朝著老馬招手。“臭小子,小心摔下來,把屁股摔成兩半。”馬夫朝著那個士兵裂著參差不齊的黃牙,馬夫的名字就叫老馬,他是一名奴隸,不過卻是老領主的專屬奴隸,隻服侍老領主一人,老領主命令他照顧這匹馬,直到它死去,而那時他將會獲得自由。

    自由是個啥玩藝?老馬並不稀罕,他現在有兒有女,還有兩頃地,此生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早晨的太陽很是喜人,走了一會,老馬便渾身是汗,他牽著馬走到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裏。一隊騎士騎著矯健的戰馬從他的身旁呼嘯而過,這些騎士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馬腹上的盾牌沾滿了泥沙,背後的大氅同樣如此。老馬知道,他們都是老領主的家臣與武士,從領地上的四麵八方趕來。此刻,若是站在牆上,肯定能看到極為壯觀的一幕,一隊隊彪悍的騎士,一群群舉著鐵槍、長戟的士兵,甚至還有轟隆隆的戰車,統統都在向這座堡壘匯聚。

    老領主在召集他的家臣與武士,家臣和武士在召集麾下所有的戰士。

    已經有多少年沒看到這樣的盛況了?十年,還是二十年?最近的那一次是齊魯之戰吧?不,應該是青金之戰,那一戰,大雍調集了二十萬人馬,六千輛戰車,想把新興的齊國輾入深淵,先君不肯低頭稱臣,舉傾國之力與大雍決戰於青金山下。

    一想到青金之戰,老馬的胸口便隱隱作痛,在那一戰中,他的胸口被敵人插了一劍,險些一命嗚呼,直到如今,每逢下雨天,他就會痛得直不起腰來。幸好,不是每一天都在下雨。

    終於來到了領主大院的門前,老領主的各部家臣和武士聚集在此,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人與馬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可是卻聽不到任何的喧嘩聲,所有的騎士都陰沉著一張臉,一言不發,隻有座下的戰馬在不安的刨著蹄子。

    老馬牽著馬朝大門走去,騎士們勒著馬避在兩旁。走進大院裏,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年輕的女奴不小心摔了一跤,懷裏的陶罐碎了一地,年老的女奴衝過來,正想扇她一記耳光,但卻強行忍住了,蹲下身來與她一起收拾地上的殘渣。

    整個大院裏靜的駭人,隻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刻意壓低的喘息聲,就連老鼠從牆角竄過去時,也不敢發出聲音。

    氣氛極其詭異。

    老馬牽著馬從那一片白帆和紅綾的夾縫中走過去,兩旁排滿了案席,上麵擺滿了酒肉,一邊是喜事,一邊卻是喪事,座上沒有一個人。

    老馬摒著呼吸來到後院,一眼就看見老領主正蹲坐在台階上看太陽。老領主已經很老了,臉上盡是死亡斑,深深的皺紋足以夾死任何一隻蚊子。

    “老馬,你來了?”

    “是的,領主大人。”

    “馬養的很好,很精神。”

    “領主大人更精神。”

    “來,坐。”

    老領主拍了拍台階,老馬猶豫了一下,把馬栓在柱頭上,縮手縮腳的走過去,坐在老領主的身旁,隻坐了半個屁股。

    “坐過來點,我剛熏了香,比馬屎香多了。”

    老領主拉了老馬一把,老馬不敢掙紮,隻好又把屁股挪了挪。老領主滿意的笑了笑:“我的老夥記,你還記得嗎?那一次要不是你替我擋了一劍,我早就死了,也就看不見這麽好看的太陽了。”

    “那是老奴的本份。”

    老馬畢恭畢敬的說著。

    “是啊,本份,每個人都有應盡的本份,他們變法,殺了我兩個兒子,其中有一個本該在今日成親,你知道,他是我的長子,將要繼承我的爵位,盡他應盡的本份。而我也一直在盡自己的本份,我從來沒有忘記,當我單膝跪地,拄著劍麵對先君時,所說的誓言。那時,你就在我的身旁,牽著我的馬,拿著我的盾牌。我的老夥記,你聽見了嗎?我的誓言。”

    老領主看著天上的太陽,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明的那一半深深的陷入了回憶裏,暗的那一半看上去黑青黑青的,很是嚇人。

    “老奴聽見了,領主說,我……”老馬說到這裏,看了看老領主,一個奴隸是不能直接稱呼領主的名謂的,那可是毫無懸念的殺頭之罪。

    “說下去,我的老夥記,從燕國回來之後,我的記性就不太好了,需要你提醒我。”

    “是的,領主大人,領主說,我,公輸唬,公輸氏,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永遠效忠於齊國,為了忠誠與榮耀,願意把每一滴血散在齊國的大地上。”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是這麽說的嗎?”

    “是的,領主大人。”

    老馬低下了頭。

    “老夥記啊。”老領主拍了拍老馬的肩,手上的手甲震得老馬有些疼:“你知道,公輸氏一脈單傳,傳到我這一代更是險些絕了後,好不容易生了三個兒子,可是現在卻被他的兒子給殺了兩個,如今又是一脈單傳了。或許,我應該感謝上蒼,總算還給公輸氏留了根獨苗。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這樣的本份,我還應該記得嗎?”

    老馬不說話,死死的咬著嘴巴。

    “你不敢說,我也不逼你,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先君啊,你給我留了個好大的難題。不過,這太陽可是真好看啊。”

    老領主拍拍屁股站起來,今天他沒有穿高冠寬袍,而是一身鐵甲,那甲胄和老領主一樣老,盡管上麵的凹痕已經被鐵匠們敲平了,可是老馬依舊清晰的記得,在右胸和腰口上應該有兩道裂痕,深深的裂痕,後背上也應該有。

    “你個老不死的,兩個兒子都被殺了,喜事變喪事,你卻還坐在這裏看太陽,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就在這時,老領主的夫人奔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把大大的掃帚,朝著老領主撲頭蓋臉就是一頓抽,老領主躲來躲去,樣子很是狼狽。

    老馬發誓,他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老夫人,往日裏的老夫人很是溫柔,很是高貴,說話細聲細氣的,可是今日卻像個潑婦一樣發渾。眼看老領主被趕到了角落裏,再也避不過了,而周圍的人都驚若寒蟬,誰也不敢上前。老馬猛地挺身,擋在了老領主的麵前,“沙”的一聲,老馬滿臉鮮血。

    “夠了!!那是你的外孫,你曾經把他抱在懷裏。難道,你真的希望我把他殺了嗎?”老領主就像是頭獅子,憤怒而痛苦的獅子。

    “可是,可是他卻殺了我的兒子呀!我的兒子呀!!那是我四十八歲才得來的兒子呀,昊天大神哪,你把我的兩個兒子還回來,誰也不殺呀!!”

    老夫人軟倒在地上,像個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一樣哀嚎。

    哭嚎聲遠遠的傳開,等侯在大院外的十八名騎士翻下了馬,按著腰上的劍,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院子,他們單膝跪在地上,拄著劍,卻一聲不吭。

    太陽照著這些雄壯的身影,投下了黑暗的影子。

    老領主閉上了眼睛,過了很久,他朝老馬招了招手。

    老馬已經抹幹了臉上的血,把那匹真正的老馬牽來。

    老領主翻上馬背,看著他的家臣與武士,他知道,隻要他一聲令下,這些忠誠的家臣和武士便會履行他們的諾言,毫不猶豫的拔出劍袋裏的劍,插向他的敵人。

    複仇,有時候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有時候又像是一潭沉默的死水,直到最危險的那一刻才會澎湃。

    “我要去赴一個約,在我沒有回來之前,沒有喜事,也沒有喪事。”

    老領主騎著那匹老馬,繞著單膝跪地的十八個武士轉了一圈,看也沒看他的老妻一眼,‘蹄得,蹄得’的走出了森然的大院。老馬跟在他的身後,拿著領主大人的盾牌。

    來到院外,老馬也騎上了一匹馬,把頭盔上的麵甲拉下來的那一霎那,陽光消失了,老馬的身子挺得筆直如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