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生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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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密布,雲層像是爛布一樣滾來卷去。燕十八騎在馬上,一瞬不瞬的看著遠方,燕氏三兄弟和黑武士在他的身後一字排開,戰馬在噴著重重的響鼻。

    燕十八的臉色很是蒼白,被身上的黑色大氅一襯,更是白的勝雪。燕國沒有秋季,過了夏天就是冬天,這個夏天很漫長,冬天的到來遙遙無期。燕十八原本很是討厭冬天,因為一到冬天他就會凍得像隻老鼠,成天隻能抱著火爐瑟瑟發抖。可是現在,他希望冬天早點到來,大地被雪凍結,那樣戰爭就會暫時結束,流血也會被遏製,而他會有更多的辦法來替代這場本不應該進行的戰爭。

    然而,七月的燕國是不會下雪的,所有的人也都在看著,這些人來自敵我雙方,包括身後的燕氏三兄弟和六萬大軍,當然也包括對麵的三位兄長,他們都在想,倒底誰才是真正的燕國之君,誰才是真正的燕人,燕人的血,流的是鐵。而檢驗這一切的最佳途徑便是戰爭。

    悲哀的血液,悲哀的戰爭,燕十八如是想。不過,他卻沒得選擇,一個人的力量在此時看來是如此的渺小,他不由得想起了已死的管離子,老卿相的頭顱已經爛了,旗顛上隻剩下一顆骷髏頭,身體也在泥土裏腐爛發臭,一個人死了就死了,永遠也不會再活過來。

    “戰爭無可避免。”

    這是老卿相給燕十八上的最為沉痛也是最為悲壯的一課,為此,老卿相付出了他的生命,以此來反襯著燕十八的無知與幼稚。當初,在燕京城下,老卿相聚集了數萬大軍,是燕十八阻止了他,而現在,這數萬大軍的大部份都倒戈了,雖然他們仍然披著黑色大氅,舉著玄鳥大旗,但是卻不再承認燕十八是他們的君侯,因為燕十八逼死了他們的領主,受他們愛戴的老卿相。而燕京城也換了個主人,換成了燕止雲。

    “戰爭或許可以避免,隻是我已經沒得選擇。”燕十八仍然固執的想。

    四麵八方飄蕩著玄鳥大旗,正前方是燕止雲的五萬大軍,左翼是三侯子燕淩的兩萬大軍,右翼是五侯子燕渾的兩萬大軍,九萬大軍成‘品’字型堵住了燕十八前進的道路,而前麵就是燕京。

    戰爭一觸即發。

    雖然看不到百裏梨林,但是無孔不入的風卻帶來了別樣的香氣,那是已經掛果的梨樹所飄散出來的味道。

    燕十八深深的吸了一口這香氣,勒轉馬頭,朝大營奔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戰。”

    大營裏響起了雄壯的歌聲,士兵們高聲唱著戰歌,檢驗著每一麵盾牌,每一根箭矢,一桶桶裝滿了箭筒的木桶被滾上了馬車,壘得像是一座座小山,一輛輛戰車聚在一起,禦手在檢查韁繩與轅軸,甲戟手正在擦拭槍鋒橫軸,即便沒有陽光,那些橫軸上也泛著寒光,弓箭手則在戰車上爬上爬下,檢查著每一根梁骨。一群群的戰馬被士兵牽到河邊,清澈的河流很快便被戰馬身上的泥沙汙得渾濁不堪。劍盾手們把盾插在地上,蹲在盾牌旁邊,一遍又一遍的擦拭著耐以生存的劍。隨軍匠人掄著膀子,重重的敲擊著盾牌、鐵甲、劍戟。而遠方,成群結隊的糧車就像一條望不到邊際的長龍,源源不絕的湧入營地。

    所有的人都在為戰前做最後的準備。

    燕十八看見,一個老兵正在喝斥一群新兵,那老兵的嗓門很大,震得那群新兵呆若木雞。那老兵是在訓練這群新兵,他搶過一把弓,瞄也不瞄一眼,反手一箭射在八十步外的簡易草人上,然後飛快的翻身上馬,平端著鐵槍往前衝,一槍把那中箭的草人衝得稀巴爛,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如同怒雷卷地。

    老兵舉著長槍哈哈大笑起來,臉上的半片眉毛極是醒目。

    彪悍的勇士。

    “他叫子車輿,是位貴族,二等男爵,在燕京城外有二十裏封地,他從旬日要塞回來,仍然活著。那才是一場原本不應該發生的戰爭。”燕無痕在燕十八的身旁冷冷的說道。

    “旬日要塞?”

    燕十八的臉色更白了,他揮了揮手,命一名黑武士把那老兵叫來。

    那老兵很是雄壯,略有些胖,身上穿著沉重而殘破的鎧甲,他從馬背上翻下來,落地的時候把鬆軟的泥土踩出了兩個坑。

    “為什麽不把甲胄拿去讓鐵匠補一補?”燕十八用馬鞭指著老兵身上的鐵甲,那鐵甲上布滿了凹凸不平的痕跡。

    老兵低著頭笑了一笑:“回稟君上,這是忠誠與榮耀。”

    “忠誠與榮耀?你跟我來。”

    燕十八的眼底縮了一縮,臉上飛起了一絲不為人察的紅潮,他調轉馬頭,朝營地外奔去。

    子車輿向燕無痕看去,燕無痕卻看著燕十八的背影,並沒有看他。於是,中年領主隻好翻上馬背,跟著燕十八奔出了大營,一群黑武士跟在他們身後。

    來到剛才站立的那處高地,燕十八勒停了馬,隨意的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拍了拍身旁的草地。

    中年領主坐在燕十八的身旁,坐姿很是別扭,而他的神情更是別扭,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和萬乘之君同席而坐,盡管這是以大地為案,而且氣氛也很是怪異。

    “你去過旬日要塞,告訴我,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燕十八的聲音在晚風中越飄越遠,他看著遠方,目光也仿佛隨著那風越飄越遠。

    在這風裏,黑武士們就像一團團扭曲的影子,他們牢牢的把守著四方,即便是一隻蚊子也休想從他們的眼皮下鑽過去。

    子車輿被燕十八問得一愣,他用眼角的餘光向燕十八看去,卻看見了一張蒼白而沒有血色的臉,不過,這張臉非常好看,鼻梁很挺,小巧的嘴唇,細長細長的眉毛,像個漂亮的貴族小娘,一陣風卷來,玄鳥大氅邊緣上的黑色羽絨把他的臉夾得更小,而他肩膀就在那風裏輕輕的搖,仿佛下一個瞬間便會被風給吹跑。這就是燕國的萬乘之君?我的封君?中年領主怔住了。

    “難道,你不知道那是個什麽地方?”

    燕十八沒有回頭,但是卻知道他的封臣正在打量他,甚至也能猜出來他的封臣在想什麽,是的,每一個初次見到他的人都是這樣,包括他的難友姬烈,而他已經習慣了,他想,好看並不是錯,總比某些人的粗魯要好上許多。

    迄今為止,燕十八仍然記得,姬烈曾經粗魯的勒著他的脖子,用拳頭揉他的鼻子,骨頭擠骨頭,很疼。想著,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鼻子,並且“嗯”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嗯’讓中年領主回過神來,他不再打量封君的模樣,抬頭望著天上那黑壓壓的雲層,說道:“那裏是地獄,生存在那裏沒有任何意義,有的隻是惶恐與背叛,然而,我們還是選擇了生存。”聲音很沉,沉得就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沒有意義的生存,那又是什麽呢?”

    燕十八自言自語,中年領主沉默。

    過了一會,燕十八道:“既然是‘我們’,那你的同袍呢?現在何地?”

    中年領主道:“死了,大部份都死了,毫無意義的死去。”

    “你留下了這件滿是傷痕的甲胄,不是為忠誠與榮耀,而為了銘記,銘記那些惶恐與背叛以及毫無意義的死亡,是嗎?”

    燕十八偏過頭來,淡淡的看著子車輿,他的目光很深,像是兩道正在攪動著漩渦,讓人戰栗,讓人無所遁形,也讓中年領主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或許,這便是萬乘之君的威嚴。

    “燕國,不應該拋棄每一位忠誠而勇敢的戰士。而驕傲的戰士也不應該拋棄忠誠與榮耀。不過,這並不是我叫你來的目的,姬烈是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同袍虞烈。我叫你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燕十八轉過頭去,聲音一如既往的飄遠。

    子車輿沒有說話,他等待著他的封君提問,盡管他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問題。

    過了很久,燕十八道:“既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生存,也是毫無意義的死亡,為什麽你們還是會選擇生存呢?”

    ‘你們’兩個字落得很重。

    子車輿想了一想,答道:“臭小子曾經說過,死亡很容易,活著卻很難,所以,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真正的戰士應該選擇艱難的生存,而不是輕易的死亡。”

    “嗯,這是他的作風。”燕十八笑了一笑,笑得很是好看,也很靦腆。

    “不,這是他沒有喝酒的時候所說的話,喝了酒後,又不一樣。”中年領主也笑了,無聲的笑,卻很是開懷。

    燕十八奇道:“那他喝醉了的時候,又說了些什麽?”

    “臭小子說,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活不過來,活著的人卻可以選擇生或者死,所以,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選擇活著。”

    “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選擇活著?”

    “是的,活著就是唯一的選擇。”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朋友,這麽多年過去,你一點沒變,還是和我一樣,卻比我更傻,也更殘忍。既然是這樣,那便拋棄它吧,那些充滿誘惑的幻影。”

    燕十八慢慢的站起身來,在黑武士的幫助下爬上馬背,一陣風刮來,揚起他背後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