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拿著它,不要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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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月亮升沉下去,太陽升起來,冬天就來了。

    昨天和今天永遠都不一樣,沒有在生死邊緣打過滾的人是不會有這種覺悟的。孟即在牢房裏看太陽,他很慶幸他的腦袋還長在脖子上,還能看到今天的太陽,雖然那太陽並不能給他帶來半點溫暖。當然,他所不知道的是,姬烈原本就沒打算殺他。

    姬烈起了一個大早,身上穿著他最華麗的鎧甲,那是小黑鳥的父親新近替他打造的甲胄,左胸紋刻著一隻奔日朱雀,嚴格的說來是大火鳥,右胸是兩把交叉的鐵劍,這紋飾是他的首席謀臣殷雍設計的,內含豐富,用意明確,自從他穿上這身鎧甲,那就代表著回風鎮既在安國之中,又獨立於安國之外,這是一個信號。

    盟約訂立了,暗中的交易達成了,呂堅將在今天帶著商隊離開回風鎮,姬烈並沒有挽留他,畢竟召國正處於戰爭之中,青風關離召國的都城岩城也不過百餘裏,對於召胖子而言,正是水生火熱的時候。

    太陽懶懶的掛在天上,散發著淡淡光和熱,姬烈騎著馬站在回風鎮外的小土坡上,蕭瑟的寒風從背後刮起,前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馬道,兩側是參差不齊的荊棘叢林,被露水浸濕的黃土道上飄來了泥土的氣息。薑離在他的身旁,也騎著一匹馬,那是一匹火紅色的馬,四隻蹄子是雪白色的,尾巴也是一半紅一半白。她穿著銀白色的鎧甲,背上披著紅火色的大氅,寒風卷著頭盔上的盔纓,像是馬尾一樣晃來晃去。他們看著呂堅的商隊離去,直到最後一輛馬車消失在遠方,也沒有說一句話。

    薑離也將在今天離去,至於去哪,有可能是回雍都,也有可能是去召胖子的岩城,或者是去某個諸侯的都城。

    姬烈覺得很有可能是後者,這並不難猜,陳國和召國以及回風鎮三者之間就像是一個橫打著的‘V’字,回風鎮就處於那‘V’字的底部,杞山的最東麵是回風鎮,南麵是陳國,北麵是召國,兩國之間隔著兩座雄關,陳國的蠍子關,召國的青風關。陳國和召國都是百乘小國,陳侯帶著三萬人堵在青風關的前麵,想要攻破青風關一舉滅掉召胖子。而召胖子也命呂沫率著兩萬人死守青風關,保衛岩城。這樣的力量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傾國之力,召胖子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力量來從青風關的兩側向陳侯的三萬大軍發起進攻了。那麽,襲向陳侯兩翼的援軍從何而來?青風關的東西兩向確實有兩個小諸侯,但是那兩個諸侯與陳侯向來交好,就算他們要參戰,也多半是與陳侯一起,而不是支持召胖子,除非有強大的外力介入,他們才會改變選擇。

    姬烈很想對薑離說聲謝謝,可是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因為他知道就算說出來,薑離也肯定會不冷不熱的回答他,你不用謝我,我是你的債主。

    是啊,她是為了確保債務能夠得到償還。

    然而,她這個債主為了債務所付出的也未免太多了。

    倆人騎在馬上,肩並著肩。薑離座下的紅馬是一匹未經閹割的公馬,又高又大,這畜牲一直在盯著姬烈的馬。姬烈今天騎的是匹母馬,渾身上下黑黝黝的,沒有一根雜毛,看上去頗是神駿,不過,在馬的眼裏,這樣的馬是非常漂亮的,極具誘惑力的,就見那紅馬不安分的打著響鼻,慢慢的靠近姬烈的馬,越靠越近,姬烈的馬想往旁邊躲,可是那紅馬卻很精明,它用屁股擋住母馬的退路,又把嘴巴湊過去,看樣子是想咬住母馬的韁頭。

    “希律律……”

    母馬受驚了,揚起前蹄一陣亂刨,姬烈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顛下馬背。而那紅馬沒有咬著母馬的韁頭,竟然揚起了兩隻蹄子,想要幹脆趴上母馬的屁股,完全不顧現在是光天化日。薑離又羞又怒,提起拳頭,碰的一拳砸在紅馬的頭上,沒想到卻反而激起了紅馬的野性,那畜牲猛地一甩背,居然想把薑離甩下來,還扭過頭去咬薑離的手。

    “唳!”

    就在此時,那一直在天上繞著太陽打轉的大火鳥飛了下來,揮著巨大的翅膀,刮起了一股強烈的旋風,把那紅馬駭得連連倒退。薑離趁此機會從馬背上翻下來,唰地一下拔出腰上的劍,反手一劍插入紅馬的脖子。

    血水激射如潮,順著劍身流了一地,紅馬撲騰了幾下,栽倒在地上。蒙奇從土坡下麵竄上來,蹲下身來檢查了一下,紅馬猶未盡死,馬眼裏流露著無盡的痛苦。蒙奇看了薑離一眼。薑離點了點頭。蒙奇用手蒙住紅馬的眼睛,豎起手掌,重重切在馬脖上,‘哢嚓’一聲響,紅馬不再抽搐,死了。

    蒙奇向土坡下麵走去,薑離把帶血的歸鞘。

    “咕咕。”

    大火鳥湊過來,趴在地上,薑離撫著它額頭上的逆羽,淡淡地道:“你沒見過殺馬麽?”

    她沒有看姬烈,但是這裏除了她就是姬烈了,當然還有一隻不會說話,隻會‘咕’來‘咕’去的大火鳥。其餘的人都等在土坡下麵,包括蔡國第一美女蔡宣和她的侍女小嬋,她們也會在今天離開。蔡宣和薑離非常要好,要好到倆人可以睡在一張床上的程度,當然,這樣的說法很是不雅,用蔡宣的說法是,她們在互相切磋音律。

    寒風裏夾雜著血腥味,姬烈道:“殺了多可惜,這可是一匹好馬,可以換五個身強體壯的奴隸了。”

    “二十個。”

    薑離拍了拍大火鳥的脖子,示意它一邊玩去,然後把頭盔摘下來,甩了甩頭發,烏黑靚麗的長發飛揚在風中,其中有一絲纏在了臉上,她用手拔到耳後:“它們吃的精料裏伴有少量的龍涎草沫,可以減輕野性,但卻保留著強壯的體魄。”

    “龍涎草沫?”

    姬烈無語了,給馬吃龍涎草沫,這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啊,而她卻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像這樣的馬,我一共帶來了兩百匹,現在都借給了你。”

    “都吃龍涎草沫?”

    “嗯。”

    薑離點了點頭。

    姬烈沒有說話,他翻下馬來,向土坡下麵看去,兩百名披著血紅色大氅的赤炎劍士鋌立在那裏,他們騎著馬在寒風中靜默,一動不動,像是兩百具雕塑。

    “你放心,反正我也沒有按二十個奴隸的價錢算給你。”薑離走到姬烈的身旁,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姬烈,不用猜,她也知道他在想什麽?

    清冽的香氣從身旁傳來,一絲絲的往鼻子裏鑽,那香氣非常獨特,清清冷冷的就像是一汪寒泉,一口吸進去,從頭涼到腳,卻不冷,反而使人神清氣爽。姬烈偏過頭去,正好看見薑離又在撩耳發,那動作格外溫柔,她的側臉極美,無法用言語和詞匯去形容。淺薄的陽光落在臉頰上,泛著一層柔和的瑩光,眼神依然無比清澈,並沒有因為親手殺馬而有半點改變。

    ‘她倒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姬烈在心頭問道,喝酒時,她很是豪爽,把姬烈都差點灌醉了,殺馬時,她沒有半點猶豫,幹淨利索的讓姬烈都覺得膽寒,而現在,她又是如此的輕柔,像是一片羽毛,隻要風一吹,就可以冉冉而飛。

    “你是不是在想,我倒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薑離夾著頭盔,按著腰上的劍,看著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大火鳥,眸光很遠。不等姬烈說話,又道:“其實誅邪最聰明,它根本不用去在乎別人的想法與看法,因為它足夠強大。”

    姬烈道:“它也有弱小的時候,很久以前,我和它一起逃亡,仇人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它全身都沾滿了泥巴,嘴巴也被繩子係住了,想叫都叫不出來。”

    說這話的時候,姬烈的聲音很平淡,可是眼神卻不再冷漠,而是慢慢的黯下來,很顯然,他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薑離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看著遠方,靜靜的等他說下去。

    不知怎地,姬烈心頭就像堵了一塊石一樣不吐不快,他一屁股坐下來,拔了根狗尾巴草,朝著狗尾草吹了一口氣,把草吹得彎來繞去,又把那草銜在嘴裏:“很多年前,我的父親在我的麵前放了一根竹筒,裏麵有兩根竹簽,他要我抽一根,用來決定去或留,生與死。”

    “一根竹筒,兩根簽?”薑離在姬烈的身旁坐了下來。

    “是的,一根竹筒兩根簽,一眼就能看見,我根本不用去搖動它,也根本不用去祈禱什麽,我隻需要伸出手,去把那生與死抽出來。”

    姬烈的聲音越來越沉,嘴角上的狗巴草晃來晃去,按在膝蓋上,戴著手甲的手看不出手背上的青筋,但卻可以看見那甲葉正在寸寸收縮。

    “命運,我的命運從來沒有奇跡,隻有明明白白的選擇。而我所能選擇的就是活下來,讓自己變得強大。”

    “強大之後呢,你想做什麽?每個艱難活著的人都有理由。”

    “我要過河。”

    “知道了,河對岸有你在意的人或事,為了這人或事,你在痛苦中掙紮,也在痛苦中強大,它們遠遠比你自己重要。”

    一隻小巧的,戴著精美手甲的手伸了過來,輕輕的覆蓋在姬烈蜷縮的拳頭之上。

    薑離看著姬烈的眼睛,把姬烈的拳頭翻過來,拔開他緊握著的手,又把一樣物事放在他的手心裏,然後一字字地道:“你會過河的。拿著它,不要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