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四章 讓玄鳥的光輝遍灑任何地方

字數:4088   加入書籤

A+A-




    大地被雪掩埋了,天空依然如此。鳥獸們早已消失了蹤跡,生命被凍在厚達尺許的雪原裏。放眼看去,天上地下白茫茫的一片,朔朔寒風從東刮到西,又從北吹到南,來來回回盡是嗚咽嗚咽的聲音。掌旗兵披著厚厚的大氅,舉著瑟瑟發抖的旗幟,盡量把頭埋低,埋進頸甲裏,想要以此抵抗那無孔不入的寒冷。裹著爛布的馬蹄深深的陷入了雪地裏,拔起來時,總是能帶起一蓬蓬雪花。奔騰的戰車在大雪天裏失去了速度,像烏龜一樣慢爬慢爬,挺立在戰車上的甲士被冰雪封了一大半,臉上的神情卻依然肅穆。

    這是一支軍隊,它由十輛戰車,八十名重甲單騎,兩百名劍盾手,六十名甲戟手,以及六十名弓箭手組成。除去那輛六驅馬車,一共四百人,是十輛戰車序列的標準配置。

    天地乾坤,上規下矩,中央之主乘八驅王車,天下諸侯乘六驅馬車。坐在六驅馬車裏的人當然是一方諸侯,他就是燕十八。

    縷刻著玄鳥的車窗緊緊的閉著,縫隙處還塞著布條,然而,寒風卻仍然固執的鑽了進來,把燕十八凍得縮頭縮腳。他縮在大氅裏抱著暖爐,那是一件非常華麗的大氅,上麵紋繡著繁複的花紋,領口處是潔白的梨花與條條雲紋,背後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金邊玄鳥,手工極其精細。這件大氅是燕十八的新婚妻子,百裏大夫的女兒百裏冰燕製作的,臨行前,那個雍容高貴的女子親手把它披在了燕十八的身上。

    我不得不娶她。

    暖爐很燙,上麵裹著一層隔熱麻布,燕十八緊緊的摟著它,把它盡量的貼近心口,隻要一下雪,他就會覺得心口疼,心口一疼,就會生病,現在正在前往雍都的路上,正月十五快到了,天下諸侯都在往那裏趕,他不能生病,就和他不能不娶百裏冰燕一樣。我是燕國的萬乘之君,我不是燕十八,燕十八可以喜歡安國的百靈鳥,為了百靈鳥的歌聲而臉紅心跳,但是燕國的萬乘之君卻不可以,他必須得為燕國做出犧牲,盡管這犧牲會讓人心口更疼。

    我是燕國之君。

    燕十八把窗推開,白茫茫的什麽也看不見,然而,他卻仿佛看見了遙遠的地方,那裏有一條奔滾的大河,在大河的彼岸有一座並不高大的山峰,那山上有一所涼亭,涼亭的四周開滿了桃花,一束一束,一簇一簇爭相競放,那些爛紅的色彩,那張殷紅的臉蛋,還有那高飛在天的風箏。一切都遠去了啊,遠的就像昨天,明明就在眼前,可是用盡力氣也摸不到它。

    外麵的雪很冷,落在手心裏像是冰針一樣。

    燕十八把手縮回來,夢想和現實總是讓人迷茫而神傷,一國之君是不能神傷的,他必須像雕塑一樣冰冷而堅毅,高飛在天的玄鳥得讓人仰望,燕十八把暖爐拉向胸口,借著滾燙的銅爐來慰藉短暫的哀傷,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出來的哀傷。

    “君上,北狄人不足以信。他們鑿開了冰河,冰河裏的魚可以填飽他們的肚子,而冰封堡會為他們抵擋風雪,這個冬天一過,他們就會拿起武器向我們衝來。而那時,我們將陷入兩麵作戰的境地。”

    百裏大夫和車敬一左一右的坐在燕十八對麵,馬車很是寬大,百裏大夫坐在左邊,把車窗拉下來,他和車敬隔著半條腿的距離,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裏,為了取暖,動物們都會緊緊的抱成團,然而百裏大夫和車敬不會,就如同他們站在朝堂裏,一左一右,總是隔著永遠也不能彌補的鴻溝。對此,燕十八喜聞樂見,燕國很大,封臣眾多,上左大夫與上右大夫若是站在了一起,那才是需要頭痛的一件事情。百裏大夫已經五十有八了,卻依然精神抖擻,他穿著寬大的黑袍,戴著一頂三寸墨冠,說話時總是慢吞吞的,顯得智珠在握。看上去,他比燕十八更像一位萬乘之君。

    燕十八緩緩的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他在等他的上右大夫開口。很多時候,他不需要說話,隻需要裝模作樣的聆聽。自從管離子死後,燕國的上卿之位便一直空缺,上左和上右大夫都是角逐上卿的有力人選。

    果不其然,燕十八還沒有說話,上右大夫就忍不住了,他說道:“如果在冬天發動戰爭,那麽可想而知,冰封堡會成為血的海洋,那不僅是北狄人的血,還會有無數的燕人之血,打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這並非智者所為。況且,伐楚誓在必行,那是正義之戰,在此之前,我們得積蓄力量,足夠的力量。這個冬天,不該有戰爭。”

    “正義之戰?”

    百裏大夫嗤之以鼻,他冷冷的看向右邊的車敬:“燕人無懼,燕人的血,流的是鐵。燕人從來都不會畏懼戰爭,但是‘正義’二字隻在燕國的土地之上,或是為了替燕國奪得土地,那才是真正的正義。”

    這就是百裏大夫看不起車敬的原因,這些墨家子弟向來都是一個樣子,以前的殷雍是這樣,現在的車敬也是如此,他們總是把正義與仁愛掛在嘴邊,卻忘記了大爭之世的準則。在百裏大夫的心裏,他們寫寫字可以,記載燕國的曆史也可以,甚至還可以著書立說,就像那些周遊列國的老夫子一樣,但是卻不該站在朝堂上指手劃腳,二十多前滅亡的殷國就是最好的明證。

    車敬一張氣得通紅,冷聲道:“正義即是正義,不仁不義之人必遭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群起而攻之?”

    百裏大夫冷笑:“群起而攻之確然不假,但是伐楚之後又當如何?必然會有第二個楚王,第三個楚王,越來越多的楚王。南楚稱王隻是一個開始,永遠也不會結束,有朝一日,燕國亦當稱王!”

    風聲靜默了,懷裏的暖爐也逐漸冷卻,車敬揚到一半的手頹然的落下,百裏大夫依舊冷冷的笑著。燕十八又把車窗推開,朝堂上有人主張全力伐楚,有人主張傾力滅狄,每天他們都爭來爭去,爭得臉紅脖子粗,斯文盡掃,然而卻沒有人知道,每當這個時候燕十八都聽得昏昏欲睡,卻不得不睜著眼睛,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來,這實在是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情。不過,百裏大夫說得也不無道理,三百八十年了,天下諸侯等了足足三百八十年,多少諸侯湮滅在這大爭之世,多少英雄為此而沉沙折戟,那一頂王冠就懸在蒼穹之上,而頭頂的蒼穹是那麽的不高不可攀,就連諸侯之長的雍公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然而如今,一切都變了,南楚稱王了,天底下終於有了第二個王,欲望之門霍然大開,沒有人能經得起它的誘惑。

    “稱王之後又會是什麽?”燕十八問道。

    百裏大夫與車敬麵麵相窺,但是卻不能回答他的問題,就和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想過天底下會有第二王一樣,當然也就沒有人想過高過於王的又會是什麽,昊天大神嗎?

    頭頂的天空慘白無色,大雪紛紛,把天與地都凍結,風雪撲麵而來,寒冷如影隨形,可是燕十八卻覺得身心無比的通暢,就好像第一次赤裸裸的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權力與欲望真的是沒有人能抗平衡嗎?脖子越來越冷,燕十八眯著眼睛看向遠方,鍾離城被大雪掩埋了,高高的哨塔林立在城牆上,像是白色的樹林一樣,在那樹林之中飄揚著一麵大旗。

    那是一麵玄鳥旗,撲天蓋地的大雪也不能掩蓋它的身姿,它在風中張揚。看著它,燕十八覺得心跳越來越快,胸腔中的那顆心不停使喚的撞來撞去,把他一張臉撞得通紅,他仿佛感知到了什麽,卻又模棱兩可。正是這種蒙蒙朧朧的感覺讓他難以自己,比思念安國的百靈鳥還要讓人心潮澎湃而莫名神傷。

    過了很久,燕十八緊緊的摟著青銅暖手爐,看著漫天的大雪,淡然說道:“或許,有一天,我會讓玄鳥把它的光輝灑在我所能看見的任何地方。”

    “君上!!”

    上左大夫與上右大夫神情一震,然後‘撲嗵’一聲拜倒在燕十八的麵前,久久不能言語。

    “不過現在還是冬天,等到春暖花開,陽光普照的時候,我想,它會失現的。”

    臉上的潮紅一點一點的褪去,無比璀璨的眼睛慢慢的黯下來,懷中的青銅手爐冷得有些粘手了,燕十八把它放在地上,背靠著車壁閉上了眼睛,若是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的胸膛正在微微起伏。

    百裏大夫與車敬沒有再爭論,他們聽著風聲,看著漫無邊際的大雪,看著麵前的燕十八,眼神越來越熾烈。

    並不龐大的軍隊向鍾離城駛去,箭塔裏的士兵看見了玄鳥旗與六驅馬車,趕緊抬起冰冷的號角,吹響了震天蕩地的號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