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二十六章 長著獠牙的燕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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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柄奇怪的闊斧,前後兩刃,斧柄長達一丈二尺,豎起來比燕十八還要高大。

    燕十八從地上爬起來,十幾名劍盾手將他環圍,前麵也挺著一堵薄弱的盾牆,被驚馬衝散的劍盾手正在趕來,重裝騎士們也想勒馬回來,但卻被僅餘的死士們死死的纏住。那人提著長柄戰斧衝進盾陣裏,左衝右突猶如砍瓜切菜,他的力量奇大無比,戰斧劃過的地方人頭亂飛。悍不畏死的劍盾手們並沒有後退,後麵即是君侯,他們無路可退。弓箭手們想要放箭,但是卻找不準那人的位置。

    那人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爆熊,他在人群中撞來撞去,每一次重重的撞擊必然會響起一聲悶哼,隨即便是熱血蓬灑,幾個呼吸間,他已經成了個血人,渾身上下都滴著粘稠的濃血。燕十八心跳如雷,那人的目光始終鎖定著他,那是一雙狠戾無情的眼睛。燕十八顫抖著抽出腰上的劍,看著那人離他越來越近。

    “擋我者死!”

    那人猛然大吼,反身一個旋斬,把長柄戰斧砍入一名劍盾手的肩膀,血水噴了他滿臉。就在此時,背後的劍盾手把劍紮入了那人祼露著的後背,這是那人第一次受傷,但是他卻並沒有停頓,也沒把背後的劍拔下來,反身一斧砍死了背後的劍盾手。

    薄薄的盾牆被衝破了,那人提著帶血的斧頭大步奔向燕十八。弓箭手們開始放箭,他把斧頭橫在臉前,擋住關鍵部位,箭矢撞上了斧頭,叮叮當當的落下,有兩支箭插入了他的手臂,其餘的通通掉在地上,因為他穿著樣式奇特的甲胄,那是幾麵粗燥而厚重的鐵片,兩片護住胸口,一片護住小腹。

    十五步的距離,弓箭手們來不及放第二輪箭射他的腿。

    刺殺,成亡就在一瞬間。

    “殺!”

    一名重裝騎士終於趕到了,奔騰的戰馬挾裹著巨大的力量撞向那人,騎士手中的重劍狠狠的向他斬去,重劍與斧頭交接的一霎那,火星滋滋亂濺,那人噴了一口血,身子歪了兩下,然而還沒有等燕十八鬆上一口氣,就見那人猛地矮身,重劍削走了他肩頭上的一片肉,他卻因此而卸力,雙手抓住戰斧猛地一旋,戰馬的兩條前腿與身子分離,騎士滾倒在雪地裏。

    “殺!”

    那人並沒有去殺地上的騎士,而是雙腿猛地一蹬,彈射而起,連人帶斧砸向燕十八。那人背後中劍,手臂中箭,肩頭白骨與血水混雜,看上去就像一隻血淋淋的刺蝟,又像天神降臨。

    落地的那一瞬間,盾牌亂飛。那人狠狠的盯著燕十八,右手掄起帶血的斧頭,嘴巴微張,露出了猙獰的牙齒,看上去,他是想來個斜斬,把燕十八斬成肉片。

    死亡,死亡如此之近。

    燕十八想要轉身就跑,可是身後是馬車的殘骸,他已經無路可退,突然之間,或許是出於生存的本能,也或許是太過害怕,燕十八隨便抓住一個人猛地一推,於是乎,那個倒黴的家夥代替了燕十八迎上了那人的斧頭,斧刃從倒黴鬼的左肩砍進去,斬裂了胸口,拉爛了腸子,又從右腰切出來,血腸流了滿地。

    “唰!”

    就在此時,燕十八終於遞出了手中的劍,那是一柄細劍,並不寬大,也不厚重,與燕劍大異,然而它卻極為鋒利,它紮入了那人的喉嚨,從粗壯的脖子紮進去,從脖子後麵穿出來。

    天神的血也是紅的,冒著熱氣的血液從傷口處溢出來,沿著劍尖一滴一滴往下淌。那人拄著長柄戰斧,身子不住的搖晃,終於,他站不住了,抓著斧柄一點一點的往下軟,最終跪在了地上,但是他仍然仰著頭,看著燕十八。

    燕十八顫抖著,眼神一派茫然。

    生與死的距離就是那一霎那,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下,誰都會茫然。

    那人裂著嘴巴無聲的笑起來,他不張嘴巴則已,一張嘴巴,血水就如缺了堤的河,一股一股的往外直流。這時,一支箭飛了過來,紮入了那人的眼睛裏,就是這最後的力量使那人向後倒去,倒在雪水與血水裏。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雪花一片一片的落下,落在那人的眼睛上,落在斧頭上,落在血泊裏。燕十八擰著劍,像篩子一般顫抖,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語。沒有人能回答他,當然他也不需要人回答。是啊,差點就奪走了我的生命,使我再也看不到春暖花開時的太陽,而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刺客無名。

    死士死光了,血水染紅了雪地。斷了腿的戰馬仍然在悲吟,它的主人深情的看著它,與它一起流淚,它失血過多,已經救不活了,主人蹲下去,蒙著它的眼睛,把劍插入它的脖子裏。

    所有人都在靜靜的看著,包括那些冷漠的鍾離城人。這一場突襲來得太快,快的讓人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殺戮卻已經結束。

    “君上!”

    戰車的殘骸裏爬出了老車敬,上右大夫的頭冠不知去了哪裏,披頭散發像是一個乞丐,他按著血淋淋的額頭匍匐在燕十八的麵前,順便瞅了一眼那代替燕十八而死的倒黴鬼。倒黴鬼的死相很難看,任何一個人被剖成兩半都會很難看,他倒在紫紅色的血泊裏,眼睛依然睜著,死不瞑目,頭上戴著板冠,身上穿著黑色的寬袍,他是百裏大夫,百裏冰燕的父親,燕十八的翁丈,燕國的上左大夫。

    “君上!”

    護衛騎士們翻下馬背,柱著劍跪在地上,他們無比羞慚,在最為關鍵的時刻,他們誤判了戰局,跑去殲滅那些死士,致命燕十八險些喪命,按照燕國的律法,他們都得一死謝罪。劍盾手們也在看著燕十八,他們的眼神很是怪異,既惶恐又茫然,他們都看見了那一幕,沒錯,就是燕十八把老百裏推出去的,就是燕國的萬乘之君把自己的封臣給推出去的,封臣為封君而戰死,這無可厚非,並且是莫大的榮耀,然而,卻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劍盾手們看著燕十八,沒有跪下來。

    “哈哈哈……”

    有人在冷笑,那聲音不知道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或許是那些離得較近的劍盾手,也或許是大道兩旁圍觀的人群,更有可能是已經死去的刺客。大雪簌簌而下,站在人群中的燕十八卻感覺不到寒冷,但是冷汗卻在滋發,它們從腳底冒出來,往上爬,一直爬到背心。

    突然,燕十八倒了下去,倒在刺客的身旁。

    雪停了,月亮升起來,天上的月亮就像被狗啃了一口,然而這並不影響它將光芒播向大地。它冷冷的注視著鍾離城。大道上的屍體已經被抬走了,雪水和血水都消失一空,令尹公署燈火通明,到處都是巡邏的甲士,到處都是鐵甲磨擦的聲音。

    青銅玉樹燈上吐著十五縷光,火舌像妖嬈的少女一般婉轉,燕踏蘭花熏香爐上燃著香,彎彎繞繞的徐徐而起。燕十八躺在帷幄深深的床上,滿頭大汗,麵如金紙。八名侍女跪坐地上,幹淨明亮的桐油地板上倒映著她們的麵容與身姿。

    “怕死並沒有錯。”

    燕十八閉著眼睛,說著夢話,也不知他夢到了什麽,汗水浸濕了枕頭。一名侍女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來,用被熱水浸泡過後的絲巾替燕十八蘸著額頭上的汗水,動作極其笨拙,她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侍女,動作本該溫柔而輕靈,但是此刻她卻非常害怕,害怕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盡管他長得很好看。

    “怕死並沒有錯!”

    猛然,燕十八一把抓住侍女的手腕,睜開了眼睛。侍女嚇得渾身一個哆嗦,下意識的便想跪倒在地,但是手腕卻被燕十八緊緊的拽著,她跪不下來,眼淚汪汪的看著燕十八,想哭又不敢哭。

    侍女們都怕燕十八,白天的那一場殺戮早就傳開了,有人說燕十八是魔鬼,一口咬爛了刺客的脖子,也有人說燕十八是個嗜血者,他咬死了刺客之後又咬死了上左大夫,據說,他還吃人的內髒,滿地的血腸就是罪證。

    “我沒有獠牙,也不是膽小怯弱的懦夫。”

    侍女不敢與燕十八對視,她看著他的嘴巴,想看看他倒底有沒有獠牙,有獠牙的會咬人,沒獠牙的應該不會。

    “君上!”

    車敬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上右大夫的臉色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白,按理說,上左大夫死了就再也沒人和他爭城卿相的位置,他應該為此而高興,可是此時他卻是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

    車敬的到來使侍女如蒙大赦,燕十八終於鬆開了她的手腕。她一軲轆的跪倒在地上,牙齒不由自主的打顫,雖然燕十八沒有獠牙,不過依然可怕。

    “都出去。”

    燕十八的聲音很虛弱,侍女們退出去了。老車敬走到床前,跪下來。

    “我死不了。”燕十八說道,他努力的擠出個笑容,可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外麵的人都在說,說我是一個魔鬼。”

    “君上,那些人都是無知者與用心可疑之人。孔老夫子曾說,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君上安心養病,一切自有老臣。”

    “你說錯了,孔老夫子說的是,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君上……”

    青銅玉樹燈上的火舌爆了一下,發出‘劈撲’一聲響。上右大夫一臉凝重的看著燕十八,隻不過說了短短的幾句話,燕十八便似耗廢了不少的心神,胸膛急劇的起伏著。

    過了很久,車敬道:“君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上不必為此而自責。如今之計應該立即趕回燕京,以防不測。至於那些心懷異誌的將士,君上應該……”嘴巴蠕來蠕去,終於說出了一個“殺”字。上右大夫是墨家子弟,平生最討厭殺戮,可想而知,說出這個字對於他們來說是多麽的艱難。

    “殺?”

    燕十八自嘲的笑了一笑:“殺得一人,殺不得千萬人,滿城人。”

    車敬的眼底縮了一下,欲言又止。

    燕十八道:“老師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麽如此無情,不是仁厚之君?”

    “老臣並無此意。”車敬道。

    說是並無此意,可是燕十八卻從自己的老師的眼裏讀出了正是此意,不過,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量去辯駁了,隻要他還沒死,雍都就勢在必行,那不是燕十八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整個燕國的未來,至於擁有強大力量的百裏氏,百裏氏……

    燕十八說道:“在溫暖的春天來臨之前,凜冬總是如此寒冷,要想看到春暖花開,就必然得承受這寒冷。”說完這話,燕十八睡下了,氣若遊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