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秦飛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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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動。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亂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裏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身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著,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賀知章眯起雙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麵對靖安令的威壓,徐賓戰戰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掙紮了半天,終於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張小敬身旁——徐賓沒那麽複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成。
賀監是大人物,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張小敬反剪著雙手,麵色如常。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情況,最多是回牢裏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隻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望,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裏琢磨的是,一會兒怎麽應對大薩寶。這事仔細想想,頗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麽時候這麽靈通?這邊才出的事,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後有人盯著尋靖安司的岔子?
一進入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嗬嗬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也能繡出最精致的平金牡丹。此時她背靠車廂,右手兩根手指拚命擠住板隙,夾住那枚鬆動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動。與此同時,她還在心中默默地記著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裏依然黑暗。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閑談著。馬車內彌散著一股芬芳的香氣,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鬱、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個個麵帶興奮。其中一人轉過頭來,淫邪地盯著聞染鼓脹的胸口。聞染惱羞成怒,突然大聲尖叫。守衛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靜下來。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抽回右手,剛才她趁著尖叫聲掩蓋,把釘子從縫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她在黑暗中握緊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縫之間透出。
又過了一陣,車夫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籲——”,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今天上元節,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一拳砸向剛才唐突她的那個守衛。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叫,聞染拳頭收回來時,指縫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血。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隻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在狹窄的車廂空間裏,這個阻擋頗為有效。聞染趁機衝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著車夫後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夫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受驚掙紮,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後麵車廂裏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偏過身子滾落車下。她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殖業坊和豐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她隻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他們身強體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她隻有一步之遙。浮浪少年獰笑著伸出手,去抓她的頭發。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粉末從手裏砸出,在他鼻梁上綻開。
這是她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裏麵是給王家小姐特製的降神芸香。這東西對人體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揉。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衝上了朱雀大街。
她抬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麵薦福寺的金色塔尖,心裏升起一股希望。那裏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麵長袍,脖子上交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絲束帶,這是隻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處偏殿獨室裏。這裏沒有侍婢,隻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士,端來一杯茶。茶是劍閣獸目,倒是不壞,隻是茶粉篩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入。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一看魚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極高。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少。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已遣精幹官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幹淨,不由得怒眉一揚,操著生硬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入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眾見義勇為,毆斃凶頑,我會向聖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麵前說得上話。大薩寶卻不領情,拐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為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眾哄起,我可壓不住他們。”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隻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不過它的信眾行事好聚眾,一旦有什麽糾紛,極易釀成騷動。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官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撫為主。這一招,大薩寶屢試不爽。
門的那邊,站著的不是上帝,而是一個眼神深邃的老人。
時光像是一把刻刀,將一些鋒芒畢露的人們變得平庸,同樣也將一些人塑造得更為堅強。這位站在門邊上,眼神靜謐如海的老人顯然就屬於後者。即便眼角處已經綻開了細紋,裸露在襯衫之外的皮膚也顯得顏色暗沉,他的脊背依然無比筆直,一舉一動也充滿了果斷的意味。就像是一棵年邁的枯鬆,即便曾經那滿樹鬱鬱蔥蔥的樹葉已然凋零,每一根枝杈卻仍然鋒銳得驚人,帶著無可違抗的意誌指向天空,拒絕接受自然消亡的宿命。
“進來吧。”老人平靜地說,就像是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麽。
女孩一時間竟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直到她那遲鈍的大腦理解到這是一個友好的信號,她才抬腳踏入門框,用微不可查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你的腿看起來受傷了。”老人拉開椅子示意女孩坐下,隨即看著她小腿上的傷痕皺了皺眉頭,“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處理一下。”
“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沒有時間。”女孩沒有坐在老人為他拉開的椅子上,而是選擇了用急促的語氣違背老人的好意,“我正在被憲兵追捕,我想她們很快就會到這裏來,如果您願意的話.....”
咚!咚咚!
門外忽然響起粗野的砸門聲,隨之傳進來的是一個男人暴躁的吼聲:“開門!”
少女麵孔上竭力壓製著的恐懼一下子飆升到了極點,她的眼睛開始顫抖,一聲尖叫已經在喉嚨中醞釀。正如我們前文所說的,她很清楚一旦被抓住迎接著她的是什麽,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然而麵對這個意外的變故,老人卻並不顯得驚慌。
他走到一邊,用緩慢而安靜的動作蹲下,放開鋼琴底輪的製動,借助轉動的底輪拉開屋子角落裏的鋼琴,一點不理會外麵那急促的砸門聲和越來越具有冒犯性的吼叫。在鋼琴的後麵則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看起來並不大,但足以藏下一個人。老人打著手勢,示意女孩藏到裏麵。
待到嚇壞的女孩捂住嘴弓著身子躲進了那裏後,老人把鋼琴拉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放下了鋼琴底輪的製動。
屋子的角落沒有任何異樣,鋼琴靜靜地立在那裏,牆壁上掛著色彩豔麗的油畫,一切看起來就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抄起鋼琴邊的一隻手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前,剛剛健壯有力的腿腳一下子不利落起來。他每走一步,都給人一種快要摔倒的感覺。當他用顫顫巍巍的手打開門時,獨屬於他的那種令人安心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展現在西蒙和法布裏斯麵前的,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正在竭力對抗著看到兩名士兵站在自己門前的恐慌。
如果是平時,這個開門磨磨蹭蹭的老人大概免不了法布裏斯的一頓毆打。這個性情暴躁的***士兵出身十分卑微,在偶然掌握了權力後從不吝嗇炫耀自己那畸形的心態。每當聽到有人在他的拳頭下痛苦吼叫求饒,他會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感充滿身體。
這種卑劣的,下作的行為令我們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裏的人所不齒。然而隻要有機會,我想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會對身邊的某些人做出同樣的事情。人們熱愛暴力,因為暴力能讓我們感覺良好。
當我們在街上,碰到滿臂紋身染著黃毛的流氓調戲純潔的姑娘,當我們勤勤懇懇工作卻被黑心的老板克扣掉了一半的工錢。當我們還是個孩子時,會遭受到長輩和老師的訓斥,其中一些訓斥的發生完全是因為他們無法掌控自己的怒火而不是他們希望你成為更好的人。當你絕望地麵對這個冰冷的世界,曾經胸懷的理想在鐵牆麵前撞得粉碎,而在你所身處的這個匆忙閃爍的城市裏所有人都顯得那麽冷酷無情.....你心中是否也曾湧起過此刻法布裏斯心中湧起的念頭?
在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遊2001》中,猿人們製造第一件工具是為了敲開自己同族的頭蓋骨。這是多麽,多麽可怕的事情?這意味著我們整個種族的進化就建立在暴力之上,建立在對其他種族的壓迫之上。我們把母牛從草原裏抓到畜牧業的工廠中,我們喂食鵝高熱量的食物從而使它有一顆肥厚豐滿的肝,我們殺死小豬隻為了味道鮮美的菜品,我們把鬆茸從肮髒的土地摘出來放到銀盤裏,讓那些有教養的人豎起拇指稱讚真是難得的美味。
你可以去逃避,但這種本能永遠如影隨形。你可以去克製,可以自豪地說:“人與野獸的區別,就是人知道如何去約束自己的行為”。但我所想要請你記住的是,我們是一個靠著毀滅和掠奪而生存的物種。我們砸開大地的脊梁掠奪珍貴的礦石,我們砍下樹木和牧草,我們以精妙的手法奪取動物的生命。
為了生存,一個人甚至可以吃掉另一個人。
是的,你曾說:“人與野獸的區別,就是人知道如何去約束自己的行為”。考慮到上述例子,我認為這句話是有問題的,它應當是這樣:“人與野獸的區別,就是人懂得如何去粉飾自己的欲望,去把那些卑劣的行為描繪成必要之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