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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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中顫抖著取出了傅奕的奏表,哽咽道:“看到爹命老相國送來的這個東西。兒子的心都碎了!一件與兒子八杆子打不著的事情,爹居然下敕讓首輔老臣來問兒子是‘怎麽想的’!爹啊,您老人家這是怎麽了?難道說兒子這些年拚死拚活,風裏來雨裏去,拚著血拚著汗換來的就是您老人家這般的不信任麽?放在十年前,爹遇到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當回事,頂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呢?爹,兒子從來沒這麽累過,戰場上兵凶戰危,整日在馬背上盤恒,兒子也從來沒這麽這麽惶然過!俗話說明搶易躲,暗箭難防。兒子活得太累,所以此番來,兒子別無所求,看在兒子這些年在外征戰的份上。隻求爹爹給兒子一個痛快,莫讓兒子再受這份罪了!”
武德皇帝一開始還冷著麵孔,但聽著秦王哭訴了片刻,情緒也不禁受到了他的感染,眼眶中也漸漸地濕潤了。
李世民含淚笑道:“兒子這條命是父親給的,兒子寧願死在父親手裏。兒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死在自己的兄弟手裏。若是死在大哥和四弟手中,兒子就算真真的枉死了。我自問於大哥和四弟無絲毫虧負之處,然則他們想要致兒子於死地,其心之極,其情之迫,竟似是要給竇建德和王世充等人報仇一般!兒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他們手上,永違君親,怨憤難平還在其次,兒子畢生要強,死在自己的親兄弟手裏不說,九泉之下還要為諸賊所恥笑,那滋味真比死還難受!”
武德皇帝詫異道:“這話卻又是從何說起呢?建成雖然對你有所提防疑忌,卻從未有過要你性命的心思。上次東宮鴆酒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斷定那不是你大哥所為。隻要你能擅自收斂形跡,謹受臣道,就不會有人來害你。何況朕已經允了你率部出洛陽,那邊你經營多年,更不會有人能害得了你。二郎,在兄弟當中,你的才具論說足堪大任,隻是君臣位分已定,這件事情上說起來是朕負了你,卻不幹建成和元吉的事……”
李世民抬起頭含著淚看了武德皇帝一眼,稱呼上不知不覺換了奏對格局:“父皇,太子和元吉已然在城南昆明池埋伏下了重兵,隻待兒臣明日隨百官郊送,萬事便見分曉了。”
武德皇帝渾身一顫,口氣頓時冷峻肅殺起來,他問道:“有這等事?你卻是聽誰說來?”
李世民歎息了一聲:“是太子東宮的一名臣屬,知臣無辜,特地送信告誡兒臣明日不要去昆明池。兒臣本來不信,派人暗地查訪,卻發現薛萬徹統率著東宮軍馬,已將昆明池周圍警戒得水泄不通。此番元吉出征,調走了兒臣屬下的精兵良將,明日去昆明池,兒臣隻有引頸就戮一途了!”
武德皇帝麵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說道:“你多慮了,後日建成要去昆明池為元吉送行,薛萬徹率東宮軍警蹕其地,也是情理中事。”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說道:“可那報信之人與兒臣非親非故,似乎也不會欺騙兒臣才是。”
武德皇帝問道:“這報信的究竟是何人?”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武德笑道:“你不必多慮,若是其所言是實,朕斷然不會因為此事降罪於他。”
李世民這才答道:“是東宮專責門禁刑罰的更率令王晊!”
武德一對龍眉皺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就是那個前年拚死為王珪魏徵韋挺請命的東宮令?”
李世民的情緒顯得頗為低落,語氣索然地道:“是,若是旁人來報此凶信,兒子又不是三歲孩童,怎肯貿然輕信?然則王晊缺是舉朝聞名的梗介君子,向來不打誑語的。前次文幹為禍,東宮諸員獲罪,上下文武莫有敢言者,唯有這個微末書生仗義建言,從秦法一直曆數到唐律,將大理寺、刑部、禦史台諸公駁得啞口無言,救下了這幾條性命。他曆來與兒臣府中並無幹聯,今日卻喬裝扣殿惶急告變。兒子雖覺他所言之事難以置信,卻信得及此人的心性人品!”
武德皇帝緩緩點了點頭:“這個書生迂腐了些,卻非心存險詐之徒。你慮得有理”
他站起身來,自禦案後走了出來,步下丹樨,伸手扶住李世民的胳膊,溫言道:“此事朕當弄個明白,你先起來!”
待李世民站起身形,武德皇帝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此刻已然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兒子,見他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眼窩深陷,也不禁心酸,歎了口氣道:“你這陣子沒有出兵,在府中平日做何消遣?”
李世民垂頭答道:“頭些年整日在外,於家人虧負頗多,這陣子兒子極少出外。整日在家中陪伴妻兒,偶有消遣,也不過到弘文管與學士們會會文,或召陸德明到承乾殿講史。自太原至今,終日征伐,雖說於國家有開建召撫之功,終歸誤了讀書,說起來,也是亦得亦失!”
武德嘴角浮現出一絲欣慰的微笑,道:“陸元朗亦是飽學鴻儒,他來講史,也還罷了!平日裏都講些什麽史?”
李世民笑了笑:“自《尚書》以下,年略紀傳均有涉獵,不過講得最多的還是《春秋》和《漢書》。”
武德點了點頭:“不讀《春秋》,不明禮義;不看《漢書》,不曉興替。陸元朗不愧‘博士’二字,這兩部史,有味道,有學問,好好讀一讀,不管是於修身養性還是於齊家治平,都大有裨益!”
他想了想,問道:“此次元吉北禦,朕沒有問你的方略。以你之見,突厥若是當真大舉南犯,朝廷應如何應對?”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若起十萬以上軍馬南來,朝廷在大河之北處處設防,實則就是處處不設防。真正關鍵之處,唯長安與靈州二處耳。若突厥取靈州,則兒臣料其必無大能為。任城王也好,李藥師也罷,足可勝任繁巨。若是賊不顧我北方諸郡直撲長安,則武功必守,隻要武功一日不失,賊便一日不能傾其全力於京兆城下;京師內外消息遞送便不會中斷。敵雖驃悍,終是遠來之客軍,千裏奔襲,根本談不上後方和糧秣補給,沿途劫掠雖能解燃眉之急,然其弊在不能持久。隻要朝廷上下調度節製順暢,勤王之師到日,便是突厥退兵之時!”
武德負手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問道:“那個東宮令,還在你府中麽?”
李世民怔了一下,答道:“是,他要回去,兒子沒允。”
武德歎了口氣:“這個事情終歸還是要弄個明白。你去領他進宮見駕,朕要當麵問問清楚。”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說道:“父皇,此事涉及當朝太子,似乎不宜大作。且王晊為東宮官,臨急告變,於社稷是直臣,於大哥卻論不上忠義了。父皇召他進來問問則可,卻不宜因此事再興波瀾,恩準兒臣後天稱病免於郊送就是了。至於王晊,兒臣以為他不宜再在東宮任職了……”
武德皇帝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這麽想,原本是不錯的。一直以來,朕也是這個息事寧人的心思。奈何你們兄弟委實讓朕難以安寢。這一遭既是有人告變,又是這個鐵項子的書生,朕若是刻意淡化此事,不免為人所笑。朕躊躇很久了,此事若是真的,朕就須得立廢太子;此事若是你編造的謊言,朕便得立時廢黜你的王爵,兩個兒子,朕也不知道究竟該相信哪一個,所以此事不但要處置,還須得當著政事堂諸臣的麵處置,這麽多年了,也該做個了斷了。更何況,朕既不相信建成會做出這等卑劣事跡,也不相信你有欺君罔上的膽量,所以,朕此番要讓你們兄弟當麵對質一番,王晊是人證,自然也要在場。今日太晚了,不宜再將輔臣們都召來,這樣吧,明日早間,朕會召太子、齊王、裴寂、蕭瑀、封德彝、楊恭仁、陳叔達、宇文士及至兩儀殿,審斷此事,另召顏師古侍敕;你明天一早就帶著這個王晊同來兩儀殿。幾方麵的說法,朕都要聽聽,宰相們的意見也不容輕忽。這個王晊說的話,朕此刻總覺得可疑,這不像是建成的行事風格,總覺得這背後有四郎的影子,若是元吉所為,朕將罷其帥印,廢其王爵;你要準備著再次典軍。不過此番朕也把話講在頭裏,隻要此事不是建成所為,你就要謹守臣道做個好弟弟,你明白麽?”
李世民跪下叩頭道:“父皇愛護家人一片苦心,兒臣怎能不明白。父皇放心,不管此番究竟如何,兒臣都不會有怨眢之心。”
武德皇帝李淵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大殿門口,看了看殿外的蒼穹,喃喃道:“明日就是初四了,離出兵的吉期隻有一天,明天無論如何,總要將是非曲直弄個水落石出才好……”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亥時,西宮主殿承乾殿正殿內燈火通明,大殿周圍密匝匝圍著五百盔甲鮮明的王府護軍。秦王府內已然戒嚴,宮眷侍女侍衛內侍文書雜役兵丁各色人等不得隨意走動。宮內崗哨密布,三座宮門均設重兵把守。此刻,王府內的上上下下均知道大變就在眼前,卻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其實不僅僅是他們,便是此刻聚在承乾殿內“共舉大事”的諸人,對於他們所謀之事的成敗吉凶,也是一無所知。所不同者,有些人此生都是在刀叢劍隴的冒險重度過,在這批人看來,用自己的腦袋去冒一次險,換回的卻是後半生的富貴尊榮,委實算不得賠本的買賣;兒另外一些人,卻要用自己此時此刻安逸平靜的適意日子為代價去兌換動蕩難明的未來,對這些人而言,這筆買賣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有趣。
大殿內,文官武將三十餘人眼睜睜看著張公謹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秦王李世民手中占卜所用龜骨奪下擲於地上,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大膽,也暗自詫異於他突如其來的無禮舉動。有幾個腦筋不好使的將軍心中暗自偷笑,隻道張公謹畢竟未曾在秦王麾下作戰,隻見得他平日裏謙恭下士的儒雅風範,卻不曉得這位殿下在戰場之上軍令如山的淩厲做派。張公謹卻不理會眾人內涵各異的目光,單膝下跪朗聲道:“臣下聽聞古時候凡卜筮之術者,乃以決躊躇未定猶豫不決之事,今大王既已定計不疑,占卜又有何用?若是占卜出不吉甚或大凶之兆,大王難道可以臨陣退縮就此息兵罷手麽?即便大王此時改變主意,東宮和齊府難道就會放過大王了麽,如今其勢已成,由不得殿下猶豫躊躇,願大王思之。”
李世民聽了,似乎思忖了片刻,忽而露出一個輕鬆至極的笑容,他環顧眾臣屬道:“吉凶為卜,你們願意跟著我冒這趟風險麽?”
他似乎覺得言義未盡,又補了一句:“此時事且未發,現下反悔,還來得及。不願跟著我擔待這等誅九族之大罪的,此刻便可走出來表明心跡,隻要不去告變以取爵祿,我李世民絕不相強。”
他話音方落,站在前排的尉遲恭朗聲道:“大王這是什麽話?弟兄們追隨大王這許多年,難道富貴能共享,患難就各奔前程麽?”
他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盯視著眾將道:“都是老兄弟了,某家的性子大家一向也都知道。這些年來,殿下待我們這些粗人如何,大家心中有數;兵凶戰危,沙場上不管局麵何等凶險,秦王可曾撇下我們獨自逃生?”
“不曾!”
眾將竟異口同聲答道。
尉遲恭嘿嘿笑道:“痛快,這才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
他扭頭說道:“殿下,你既不曾在關外的戰場上撇下兄弟們獨自逃生,兄弟們自然也不會在這關內的戰場上棄殿下而去!哪個不要臉的若是敢在這個時候背叛大王,某家即刻便用泰阿寶劍砍了他的腦袋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