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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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皇帝冷笑道:“你到底是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說到底,你還是對朕立建成為太子心存不滿,對朕罔顧你的功勳戰績腹有怨言。所以你今天就帶著兵直闖宮禁,斬殺朕的衛士,血濺長生殿,就是為了向朕表示你的怨憤,就是為你手下那些狐朋狗黨鳴不平!口口聲聲為了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你今晚這般暴戾行止,將朝廷禮法置於何地?將朕這個皇帝置於何地?將父子綱常置於何地?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貳臣,還有臉在朕麵前說什麽社稷蒼生?”
李世民毫不退讓地迎著皇帝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坦然道:“孟子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李家蒙上天眷顧忝有天下,何也?隋煬帝文韜武略,天下誰人能及,十數載而王氣消散鼎器遷移,何也?為君者若不以天下臣民為念,雖以帝王之尊亦死無葬身之地。一個國家就是一棵大樹,君為實,朝廷為冠,社稷為幹,萬民為根。禮法乃聖人所定,雲君讓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然則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又豈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局限的?君之視臣為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路人;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這話也是孟子說過的。亂世之際,何論忠奸?父皇於我大唐乃開創之主,於前隋便是逆臣賊子,我李家一門均是前隋叛臣,又有何忠義可言?說什麽隋王無道而失天下,天命歸唐而李氏撫有天下。這等話騙一騙隴間的愚民愚婦尚可。若是為君之人也這樣想,得天下易,失天下也隻在呼吸之間耳!萬民擁戴,我李家才能在十八路反王中一枝獨秀定鼎四方,老百姓若是苦唐,數年之間將江山變色社稷翻覆,前隋殷鑒比比在目,還不當引以為戒麽?”
“住口!”武德皇帝咆哮道,“用不到你來教訓朕!收起你這副假仁假義的偽善麵孔。別忘了,我是你老子,我養育了你三十餘年,你是個什麽東西,天下還有人比我更清楚麽?你這番說辭,還是拿出去騙別人罷,別在你老父親麵前賣弄!”
李世民歎息了一聲:“父皇這話,兒子不認同。誠然,兒子的身體發膚,都是受之父母。兒時父皇在兒臣的教養栽培磨礪上,均廢過諸多心血。可是自武德二年以來,父皇為高居九重之君,足不出宮禁,終日所見,不過宮人宰輔、文武臣工罷了。別說對兒子,便是對天下,父皇又了解多少呢?”
武德皇帝揚起了首冷哼道:“少說這些沒用的話罷!朕這一輩子都要強,活到這個歲數,更不會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來教訓朕!你索性就一劍將你的老父親殺了,就在這長生殿裏登基坐龍庭,讓全天下看看你這個新皇帝有多麽孝順!”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地微笑:“父皇,此刻你這麽想,卻又怎知道,這許多日以來,兒臣也一直是這麽想的……”
說罷,他昂起頭驕傲地道:“兒子縱橫天下十餘年,向以英雄自詡,如今卻受困長安,被自己的親兄弟逼得走投無路。即是英雄,便不會選擇這麽個窩囊死法,左右是死,兒臣寧願轟轟烈烈死在沙場之上,寧願在刀槍矢刃之間化為肉泥,也絕不願坐以待斃為諸賊所笑。”
他頓了頓,笑道:“父皇不必多慮,再怎麽說,你也還是兒臣的父親,大唐的皇帝。兒子就算再不肖,也不會當真軾了您。今日我們是兵諫,並不是謀逆,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做皇帝的也依然還是我們李家的人。今日這些話,隻是兒子和父皇的私房話,外人麵前,兒子一句都不會講。父皇的顏麵即是大唐的顏麵,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有些事情終歸還是要顧忌的。”
武德冷笑道:“你就是真的登了基,也是一個亡國之君,我大唐的基業,就要敗壞在你這逆子的手上了!”
“你胡說!”李世民怒目圓睜大聲駁斥道。
武德皇帝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這個一向在自己麵前表現得謙恭平和逆來順受的兒子竟敢這樣大聲斥責自己。他往李世民的臉上看去,隻見秦王此刻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中噴射著熊熊怒火,眼眶中布滿了血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拳緊握渾身顫抖,似是隨時都會拔劍相向的樣子。
李世民強自按捺著胸中的怒氣,緩緩開口道:“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既然父親逼著兒子說出來,那就莫怪兒子的話說得難聽了。朝政得失首在用人,用人得失首在賞罰,我大唐定鼎以來,那麽多的功臣勳將,爵不過公侯銜不足二品;而我李家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全都封了王,就連此刻尚在繈褓之中的娃娃都封了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能不讓功臣寒心文武失望?為人主者,用人當唯才是舉而非唯黨是用,房玄齡杜如晦,都是宰相之才,兒臣也向父皇舉薦過他們,結果呢?房玄齡蝸居天策職銜數年未得一遷,杜如晦堂堂天策司馬,僅僅是因為與父皇身邊的一個賤人的父親口角了幾句,竟被打折一根手指,還被父皇削去了爵位,如此用人如此治事,豈不讓天下臣民心寒?父皇當年是這樣的麽?父皇在太原時時這樣的麽?若是那時候父皇就如此待天下豪俊,我們李家還能進得了長安麽?”
武德皇帝森然道:“尹妃是你的母妃,你怎敢無禮……”
“住口!”李世民氣急,隨口斥道,“她也配稱我的母妃?我李世民當世英雄,豈會認這等下賤無恥的女人為母妃?我的母親,是大唐的國母,她賦予了我生命,撫育了我成材,她襄助我的父親取得了天下,她是全體李氏宗族最敬重的女人,豈是這種以色事君的女子比得了的?父皇,自入長安以來,你整日流連於深宮婦人之間,不肯親問民間疾苦,不肯聽聞良臣諫言;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令賢臣寒心小人慶幸,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虧父皇還以兒臣為亡國之君,卻不知如今之大唐,已現亡國之兆!”
武德皇帝又驚又怒,自登基為帝以來,何曾有人敢於這樣和他說話,更何況還是自己一直愛護疼愛的兒子。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一時間氣血上湧,隻覺得頭上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
李世民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兩步扶住了父親,武德一邊揮著手含含糊糊說著:“……不要……你這逆子……在……此……惺惺作態……”一邊卻止不住地頭暈目眩,根本站不穩當。
李世民叫道:“來人呐!”
長孫無忌率眾將聞聲湧了進來。
李世民皺眉說道:“陛下龍體不適,你們看護一下!”
待眾人將武德皇帝抬回龍榻之上,長孫無忌問道:“這邊如何善後,請大王示下!”
這是心中想了多少遍的事情,李世民毫不遲疑地道:“從此刻起這邊由你負起責任,這寢殿太悶了,不適合陛下休養龍體。那邊的東海池子邊上有個塢,裏麵係著兩條龍舟,正好派用場。你帶人請皇上移駕湖上,每隻船上大約能夠載四十個人,你把兩隻船都劃到湖心去,另外再派人把守長生殿和船塢。要趕緊派人通知玄齡那邊,待宰輔們到了,立時護送他們進宮,記住,沒有我的命令,皇上的禦舟不能登岸。宰輔們來了的話就用另外那艘船把他們載到湖心去,讓他們在船上和皇上說話。”
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道:“那,讓他們跟皇上說什麽呢?”
李世民冷冷一笑:“你放心,這些人都是天下頂尖聰明的人,他們自己知道該說什麽!”
說罷,他轉過臉問長孫無忌道:“東西找到了麽?”
長孫無忌回頭瞥了一眼在榻上不住咳嗽斥罵的武德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個鑲金黃匣子,李世民也不用鑰匙,抽出匕首將鎖撥開,掀開匣子蓋,赫然是三方天子玉璽。一方是傳國璽“受命承天”,一方是武德皇帝的印信“武德寶璽”,最後一方是敕書用璽“武德製敕”。李世民驗畢了璽,帶著長孫無忌大步走進偏殿,解開外胸甲自懷中取出了三道以金線鑲邊的帛書,一一展開,長孫無忌偷眼瞧時,卻是房玄齡的筆跡,用的是王楷。
第一道帛書上寫的是:“敕曰:朕受命承天,定鼎關中,續前朝國祚,奉李氏宗廟,以建成嫡長,立為國儲。然自武德元年以來,其不知修德敬天,驕恣狂妄,怠慢國家政事,無寸功於社稷。朕數斥之,望其悔改,然建成頑劣,不思朕恩反生怨憤。既聯絡逆黨文幹欲圖不軌於前,又逼**妃穢亂宮廷於後。而今更於前日謀刺秦王不成複謀朕躬,梟獍之態畢露矣!唐室不幸,生此亂臣賊子,著既廢太子建成及其子嗣諸王為庶人,交秦王加以謀大逆刑。著上下臣工,各守其職,勿得驚擾。欽此!”
第二道帛書上寫的卻極簡單:“敕曰:齊王元吉,黨附庶人建成,參與謀逆不法情事,著即廢為庶人,交秦王治罪。欽此!”
第三道帛書是策立敕:“敕曰:天策上將秦王世民,秉性誠孝,才兼文武。自太原元從以來,克城叩關,招討四方,多有勞績。著即立世民為太子,掌東宮監國。蓋凡軍國事,諸臣上於三省,三省複稟太子處斷可也。上下臣工事太子一如事朕。欽此!”
李世民在三份帛書上一一用了璽,將玉璽收回匣內,卻將三道矯敕遞給了長孫無忌道:“速速派人將這三道敕書送與玄齡。”
待長孫無忌將敕書收好,李世民道:“你趕緊安排皇上移駕,我帶著叔寶趕回臨湖殿,寅時已過,再過一陣子參與今日廷議的大臣們就要上朝了,時候不早,我要趕回去主持大局……”
……
卯時三刻要進宮見駕,裴寂提前一個半時辰回到尚書省,那裏還有幾份要緊奏章需要奏皇帝親自處置。別的倒還罷了,山東李世積、王珪關於拿獲原漢東王劉黑闥部將王小胡的表章卻是耽誤不得的。他卻沒有料到,隻這一夜短短幾個時辰光景,皇城內已然地覆天翻。
一進朱雀門他就覺得不對勁,周圍的護衛兵丁全都換了人,一個個身披黑甲各持刀搶,卻看不出隸屬哪個衛府統製。平日裏他走到這裏,帶隊輪值的統軍隊正之流會立刻跑上前來行禮,相國前相國後地諂媚,今日這些衛兵卻一個個對他極為蠻橫,揮動著刀槍問他身份。他遲疑了片刻,還是亮出通行的腰牌,衛兵倒也當即放行,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剛剛進入南省的大堂,就被幾十名軍士圍在了當中。他這才反應過來內廷有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捋著胡須用淩厲的目光掃視了身周的軍士一眼,冷冷道:“大膽!這是尚書省,朝廷中樞所在,你們奉了誰的亂命,竟敢在這裏擅動刀槍?”
卻見一名身著明光鎧的將軍分眾來道麵前,抱拳行禮道:“老相國,得罪了,末將也是奉命行事,內廷三省的宿衛,已由末將率人接管了。”
裴寂大驚:“段誌玄?”
段誌玄笑了笑:“正是末將!”
裴寂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南衙宿衛,沒有尚書省和十二位府的聯署命令誰都不能擅自更動,你怎麽敢……”
段誌玄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口氣依然是畢恭畢敬:“老相國容稟,末將在軍中多年,自然曉得軍令利害。若是沒有尚書省和十二衛府的命令,末將怎敢擅自發兵接管南省宿衛?再說,便是末將膽大包天,原來的宿衛軍將不見命令也不會撤防,老相國想,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裴寂肅容道:“我這個尚書左仆射未曾簽署,哪裏來的聯署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