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雲飛的大膽讓病人重新恢複了心跳。而王鴿這邊的壓力瞬間減小，幾乎是在病人心跳肉眼可見恢複的同時，王鴿的救護車回到了雅湘附二醫院的急診部。

    從晚上大概九點多鍾的時候，跟隨者鐵大致開車離開醫院，直到現在淩晨兩三點鍾，這是王鴿第一次回到雅湘附二醫院急診部。

    原本他還以為今天晚上的雅湘附二醫院會忙的要死，吵吵鬧鬧，但是回來以後才發現，其實忙的隻有被派出去的那些大夫、護士和救護車司機。這裏距離現場太遠，有病人需要送去醫院肯定也是就近了，如果就近醫院無法治療，或者水平不夠，才會轉移到稍微大一點的醫院過來治療。

    而直接從現場拉過來的病人，王鴿車上的還是第一個。

    因此整個急診部裏麵事實上是像往常一樣，深夜之中比較安靜，隻有偶爾病人痛苦和家屬著急所發出的聲音。

    而今晚，由於很多醫護人員都在外麵，急診部裏麵甚至比往日更加的冷清一些。

    在王鴿幫忙將病人的推車抬下來的時候，急診部門口前來接車的人足足有四五個。幾個人看到病床上的病人，無一不瞠目結舌。

    但是現場的人沒有一個人害怕，哪怕是護工，在護理過程中也見過比這個更令人震驚的場麵，神經早已經被磨煉的無比粗壯。

    而聞訊趕來的金晶氣喘籲籲的叼著棒棒糖，一看到那病人被打開的胸腔，還有斷掉的肋骨，那顆還在跳動的心髒，似乎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兒。

    “心包都給拆了，膽子夠大的啊！”金晶說道，然後又吩咐著護士。“驗血，配血，血常規來不及檢查了，馬上送手術室！”

    小護士剛要走，卻被何雲飛給叫住，“血至少準備六個單位！”

    程素素和王鴿都跟在何雲飛的後麵，跟眾人一起推著推車。

    這種場麵是十分奇妙的，一群人推著一個胸腔被完全打開，鮮紅的心髒展現在眾人麵前的病人，從長長的急診大廳走廊之中穿過，目的地直奔手術室。

    最重要的是，這個病人還活著。

    若是沒打開胸腔，那可能就活不了了！

    何雲飛早已經將沾滿鮮血的乳膠手套丟掉，正準備跟著金晶和病人一起進入手術室，卻被金晶攔了下來。

    “你們兩個不要來手術室了，一切交給我們。心包切開之後的胸內心髒按壓吧？”金晶問道。

    何雲飛愣了一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她的情況，我是最清楚的，手術之中可能會幫得上……”

    “我這裏已經有護士進行的全部記錄的。放心，我們有最好的外科大夫，你冒著風險救回來的人，絕對不會讓她就這樣死掉的。”金晶笑了笑，生怕何雲飛誤以為是自己嫌他水平不夠不讓他參加手術，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兩個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參與手術了。那胸腔打開和新包切開做的很漂亮。司機師傅是我們醫院的，你們可以跟他走，去弄點兒熱乎的東西喝掉。”

    金晶剛說完，手術室裏的小護士就開始催她進行手術的準備了。

    王鴿此刻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今天晚上在外麵的時候，無論救了多少人，是在現場還是醫院，他一點都沒感覺到放鬆。唯獨到了雅湘附二，來了急診大廳，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在身後沒有死神追擊的情況下，才感受到了一點點放鬆。

    不知道為什麽，回到這裏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樣。而原本追在自己身後的死神，幾乎是在何雲飛讓病人心跳恢複的同時，就已經放棄了追擊。

    王鴿一屁股坐在了手術室旁邊的長椅上，沒在乎脖子上鎮魂牌略過的一陣涼意，今晚已經得到了不少數字了。

    他身上這一套深綠色的製服幹了濕，濕了幹，已經反複幾次了，而且不論是製服還是衝鋒衣，都已經沾滿泥土，泥土變幹之後附著在了衣服上，變成了泥點子。

    再去看王鴿的那雙鞋，那條褲子，早已經失去了本身的顏色，完完全全變成了泥土色，甚至拍一下就會有泥掉下來，王鴿一點兒都沒注意過。

    而何雲飛和程素素身上的情況，比王鴿好不了多少。三個人像是剛從泥水裏麵拉出來的一樣，要多邋遢就有多邋遢。

    直到護工阿姨將王鴿幾人從門口一直到手術室之中留下的沾滿泥土的腳印給擦幹淨，王鴿這才不好意思的朝著護工阿姨笑了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沒準還得再踩一次呢。

    何雲飛和程素素對視了一眼，也覺得自己有點兒尷尬。怪不得剛才那女大夫不讓進手術室呢，原來自己的狀態已經糟糕到連自己什麽狀態都無法顧及了。

    “大夫，牛逼啊！”王鴿衝著何雲飛笑了笑，伸出大拇指，“要是沒有你，那病人可就真不行了。”

    程素素也點頭，“那種情況，敢直接開胸進行胸內心髒按壓的大夫可真的不多。人要是救不回來，鬼知道你要背多大的鍋。”

    “我這人，禁不起誇的，待會兒回了現場，出了啥問題，那肯定是你們誇出來的。”何雲飛趕緊擺手說道。“我也害怕啊，這手術我真的是第一次做，手都在抖呢。”

    何雲飛也害怕。他怕自己這一刀下去，原本病人沒死，開胸給開死了，這一輩子的前途可就真的是黑了。

    不過說句實在話，哪個大夫沒治死過人的？病情太嚴重，回天乏術的事情經常有，但是直接開胸這種事卻不常有。

    不論直接打開胸腔進行的是各種手術，哪怕是切一點點肺部息肉，都是風險很大的手術，都必須通知家屬，讓家屬同意，更別說直接用手接觸心髒進行按壓了。

    不過那會兒情況緊急，何雲飛連病人叫什麽名字都搞不清楚，更別說去聯係什麽家屬了。

    “得，咱也別急回現場，那邊人手足夠，不差咱們這三個。別看是夏天，感冒了可更他娘的難受。到我們車隊裏去，有藥有熱水。”王鴿一邊兒說著，一邊兒拉著程素素和何雲飛往門外走。

    三個人知道自己腳底不幹淨，為了不給護工阿姨再次添麻煩，他們邁開了大步，每走一步都想要讓自己兩隻腳之間的間距變得最大，這樣一來同樣距離需要走的步子就越少，腳印也就越少了。

    一行人由王鴿帶頭，來到了車隊辦公室。辦公室之中並沒有人在，不是在現場就是出車去了，空蕩蕩的。

    “歇會兒。”王鴿扯了兩把椅子，讓程素素和何雲飛坐了下來，從櫃子裏翻出兩包板藍根，還有藿香正氣水，又用紙杯接了兩杯熱水。

    “你該真別說，這麽熱的天兒，我居然覺得冷！”何雲飛有預感，自己要感冒。

    任誰身上被雨水澆透，衣服用自己的體溫活生生的蒸幹，都會損失大量的熱量，引起身體不適，感冒發燒簡直太正常了。

    三個人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起話來，打發著短暫的休息時間。

    原來，這何雲飛是地地道道的湘沙市鄉寧縣人，出現了山體滑坡的村子，本身是隸屬於鄉寧縣的。也就是說，所有出事兒的村民，都是何雲飛自己的鄉親父老。

    他上大學學醫的那會兒想的就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鄉成為一名醫生。他放棄了很多大城市的工作機會，在想要留在湘沙市某個醫院的時候，被領導的親戚拿走了工作名額，隻好去鄉寧縣人民醫院。

    雖然是個縣級人民醫院，由於靠近湘沙市，何雲飛的工作條件還是十分不錯的。醫院科室齊全，設備也不少，隻是醫院大樓有些老舊，住院條件不好，救護車跟湘沙市的那就比不了了。

    平時看個感冒發燒，過敏皮炎什麽的倒還好，像是癌症，白血病，腦出血什麽的大病還是沒法治療的，內外科手術水平不夠，隻能進行一些小手術。

    不過，這邊兒看個骨折啊，挫傷啊，或者是婦產科生個孩子啊，都沒問題。可是沒人來。

    現在這個年頭，崴個腳都要去骨科專科醫院，生孩子要去生孩子的專科醫院，就算是不去，那麽病人隻要是不急，也會去一些大醫院，縣級人民醫院的存在感還是不強。

    但是何雲飛並沒有覺得自己沒盼頭，一邊給自己灌下了第二杯熱水，一邊兒說道，“在哪當大夫不是當大夫啊？非得是你們這種三甲醫院，大醫院，才牛逼，大夫才能救命。我們那邊兒其實也一樣。”

    程素素也不說話，捂著嘴偷笑，就這麽聽著何雲飛的豪言壯語，仿佛這何雲飛杯子裏喝的不是熱水，而是酒一樣。

    “遇見了車禍的，腦梗的，心梗的，有生命危險的，還不是要我們上？病人家屬照樣指望著我們救命呢，你說這活兒能不幹麽！”似乎是因為今晚出事兒的都是自己的同鄉人，而且根據這個傷亡情況，肯定就上中央電視台了，因此何雲飛異常激動與擔心。

    “這事兒出的也太慘了點兒，不知道縣政府會不會有責任了。”何雲飛繼續說道。

    這種山體滑坡的自然災害不同於其他，其實是可以判定和避免的。一般來說政府部門都要求對有自然災害風險的地區進行評估，如果可能發生危險，一定要消除隱患，製定應急方案。

    “像是這個村子後麵的那座山，一下雨肯定是山體支撐不住了。這縣政府要是真的有點腦子，要去考察的，搞個防山體滑坡的措施啊，咱也不懂，不過一定有那種東西。實在不行，為了生命安全，全村搬遷也行啊！居然死了這麽多人，縣政府是要承擔責任的。”何雲飛滔滔不絕的說道。

    王鴿知道，這哥們以前遭受過不公正待遇，對某些事情意見很大。但是這並不耽誤他是個好大夫，不僅心腸好，職業素質好，醫療水平也很高。

    其實何雲飛說的沒錯，這個事兒出了以後，弄不好縣政府真的要來一輪大換血了。

    “憤青兄弟，這事兒啊咱可管不了。我們隻管救人，不判定任何人或者任何事的對錯，剩下的讓別人去做吧！”王鴿趕緊趁機喝了好多熱水，又把自己的大水杯中的茶葉換了新的。

    原本那茶葉泡出來的茶水早已經沒了顏色和味道了。在車隊裏還能偷鐵大致的茶葉喝，到了外麵就沒得偷咯！

    隻是這大塑料杯子容量不小，水卻涼的特別快。冬天遭罪喝涼水也就算了，沒想到夏天居然也會有要喝熱水的需求。他在考慮著什麽時候該買個靠譜點兒的保溫杯了。

    程素素一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三個人已經在這裏呆了有十多分鍾了，“憤青大夫，別說了，咱們該走了。”

    王鴿也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原本幾十分鍾前還在打瞌睡的他，頓時變得清醒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雅湘附二，所以覺得舒服了很多。

    何雲飛一愣，也覺得休息夠了，的確呆的時間太長。雖然現場不再缺人，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嘛。

    “還有很多人的命等著咱們去救呢，別的事兒，那些對錯，我不知道。但是何大夫，對於咱們來說，把人救活了，就是對，死了，那就是錯，甭管這個人或者他做過的事情是對是錯啦！”程素素說道。

    何雲飛點頭，他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像他不顧一切的給病人進行胸內心髒按壓一樣。

    他的初衷毫無疑問是美好的，希望病人能夠活下去，那顆心髒經過按摩可以再次跳動。

    可是一旦病人死了，家屬還會在乎大夫進行開胸搶救的初衷嗎？

    活著，無論大夫對病人做過什麽，似乎都是對的。死了，無論大夫抱著怎樣的初衷，付出了多少辛勤努力，一定是錯的。

    這是一個用結果來評判對錯的行業，從來不是過程。

    在一輛救護車裏，隻論生死，無論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