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無心思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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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煉武館當中,弟子們很有眼色地奉上香茗,便噤若寒蟬地退出堂中,生怕再步了自家師傅的後塵,而江聞正與袁紫衣隻顧著大眼瞪小眼,距離之近甚至能透過瞳孔微光,看見對方眼中的自
    與江聞近在咫尺的袁紫衣絲毫不減鋒铓,她雙目炯然不願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看得江聞的神情由恍然大悟,逐而麵露古怪之色,最後陷入了進退兩難的詭異氣
    但江聞的這種模樣,也讓袁紫衣在眼波流轉間,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
    江湖之中的人心詭譎,明暗齷齪,對於袁紫衣早已經是家常便飯,從踏入武林的那天起,她便不吝運用自己的得天獨厚的美貌容顏,去給這些居心叵測之人一些教
    但她先前所積累掌握的伎倆手段,在江聞麵前已經一一施展,卻沒有一招能夠如願見效,或者應該說自打她初見江聞開始,袁紫衣便覺得從未看透過眼前這
    袁紫衣那種基於美貌的狡猾,實則源於自我保護的心態,她不想被看出麵皮底下的孤僻偏激,故而寧願自己去沾染點塵泥,隻用最壞的心思揣測外而這種出淤泥而全染的險惡用心,又讓她更擅長將上不得台麵的真實想法,掩藏在明眸皓齒顧盼流轉之
    而江聞這人壞就壞在,似乎比她的師父五枚師太還要更加了解袁紫衣,多番試探之下,卻又察覺不出對她有任何的旖旎心思,這種沒由來的熟悉、包容與愛,讓袁紫衣仿佛重新變成了一個單純幼稚的小女孩,站在了她那個令人作嘔的親生父親麵
    沒錯,或許袁紫衣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江聞帶給他的溫暖與觸動,已經揉雜了她想象中父輩兄長所應有的愛,讓她在意眩神迷之中,又基於個人際遇,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就如同她今日用胭脂香粉精心打扮的美貌,在江聞眼中竟是一點作用都沒有,或許在對麵這人的眼中,她在外人看來鳳眼櫻唇的美豔,與剛學會打扮的小凝蝶並無差別
    這種微妙感情給袁紫衣帶來的,也不止於這些心理上的壓力,因為如果她真的抗拒、厭煩乃至想反抗這種關係,大可以拿出江湖兒女的真性情遠走高飛,又或者和她師父一樣五枚師太一樣,埋首青燈古佛再也不與傷心之人見
    可袁紫衣不舍
    在這幾個月的結識間,江聞慷慨傳她武藝,諧趣地與她閑談,瞧清她內心糾葛之時,甚至主動帶著她出門行俠仗義,以開導並化解她的心結,這些袁紫衣都看在眼裏,也銘鑒於
    她似乎隱約覺得,自己其實可以就這樣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一切,直至在江聞這裏放下所有防備——反正在某些不為人知的時候,她甚至認為哪怕對方有所歹心,也未嚐不是一件壞
    但最讓她糾結的根源,還是在江聞身
    袁紫衣從未看透過江聞的行動,意味著袁紫衣對於江聞的一無所知,他的脾氣秉性、他的行為喜好、他的出身來曆、他的所思所覺,統統是一個謎
    武功卓絕的江聞仿佛遊離於這片江湖的看客,他的世事洞徹之下到底是通達還是心死,高朋雲集之時到底是歡欣還是敷衍,玩世不恭的舉止背後,到底是豁然無牽還是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這些袁紫衣統統都不清
    好,而即便這些東西,袁紫衣都能瞞到自己忽略無睹,但有一個問題是絕對繞不過去的,那就是江聞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
    為了武功?
    她知道江聞自身武庫堪稱浩如煙海,即便擷取一絲以奉天下,都能造就不知多少的江湖好手,遠超過袁紫衣東拚西湊、巧取豪奪而來的零碎武
    出自緣分?
    她明白江聞不管是在武夷山還是廣州府,全都是行色匆匆蹤跡詭秘,終日潛心於一些袁紫衣根本無法通曉的事務,反而是與自己的短暫共處,才是滄海相逢的淼然一
    垂涎美色?
    她清楚這一點自己都說服不了,她寧願相信對方是想把自己招入武夷可她轉眼又想到江聞門下淳樸如小石頭、沉穩如洪文定、嬌黠如傅凝蝶的弟子們,頓時就打消了這個念
    對了,當初自己也曾想在武夷派門下偷學武功,卻被江聞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還拿出門派灑掃雜役這種職務來羞辱自己,著實可惡,以至於她這次想要前來,還得在信中可以表現出願被招徠的模棱態度,才能以羅師傅的百煉武館下榻棲身這個借口,合情合理地盤桓於武夷
    說到底這個問題,對別人或許不重要,但在袁紫衣心裏的重要性無以複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什麽兒女情長、江湖道義,都不過是叵測之人的遮羞布,這一點她很清楚,而生母袁銀姑的一生則最適宜作為注
    未知的恐懼壓倒了一切,袁紫衣其實在害
    她擔憂江聞對她有什麽企圖,她更怕的是江聞那無緣無故的關愛,會在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也同樣這般地無緣無故消失,並且是在她享受得理所當然、再無顧忌的時
    到那時候她能怎麽辦
    歇斯底裏地大吵大鬧?
    不依不饒地賴在這裏?
    還是心灰意冷地遠走天涯?
    帶著這些問題,袁紫衣在廣州城裏隱晦而糾結地請教了自己的師父,希望這位大徹大悟的佛門高人能為自己指點迷津,即便她本對於師父所能提出的見解,並不抱有太大的指
    她眼中的五枚師太永遠孤坐於峨眉深山之中的清冷寺院,寒若冰霜,煢孑一身,似乎從未擁有過世間感情,也從未期盼過俗世對她的眷戀,以往對於袁紫衣的怨憎糾結,她也隻會拿出「怨親平等」的大道理說教,要她自己去行走江湖,直至懂得什麽叫作「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但這一次,在廣州府徹夜不曾停歇的瀟瀟寒雨之夜,五枚師太冷若冰霜、不似生人的臉龐,在挑燈那刻第一次有了情緒波
    一盞微弱油燈之下,她們兩人沉默了許久,袁紫衣看著自家師父默念心經,眼瞳之中卻輝耀出了比金剛寶石還要璀璨的色澤,仿佛是過往雲煙凝結成霧,聚散為雨,在她的心中也淅瀝有聲地飄落了起
    師父告訴袁紫衣,這人世男女間的感情無比複雜,有年少之時的愛慕情欲,有發乎情止乎禮的恩義契誼,有風雨同舟的相濡以沫,更有發軔自親緣卻能超脫於親緣的情同手足,也正是因為感情如此複雜,他們才會被稱作「有情眾生
    師父告訴袁紫衣,麵對感情不能隻用眼睛看,憑經驗去推斷,還要讓心去思考、去回憶、去感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極樂,如果她察覺到了異樣卻又說不出來,那一定是自己在哪裏出了問題,才會猶如執炬逆風而行,不免有燒手之
    師父告訴袁紫衣,三天時間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就帶著嚴詠春一起,遠離廣州這處是非之地,到她們該去的地
    袁紫衣想了三天三夜,忽然在某個時刻明悟
    那時的她看見了嚴詠春在練武,高挑身姿正對著木人攤膀捋蕩,身上香汗淋漓,全神貫注於某種境界,而舉手措足的模樣,竟像極了當初江聞運使的天山折梅
    她愕然而驚,忽然發現江聞原來也傳授過嚴詠春武藝,也關切過對方的安危,也不明不白地噓寒問暖、雪中送炭過,隻不過由於嚴詠春與她的性格迥異,才會在相較之下顯得那麽不起
    再深思下去,袁紫衣猛然想起江聞甫一見麵便道破嚴詠春的閨名,若按師父所說,她此前從未透露過兩人的消息,那江聞一定早早就關注自家姐姐了,隻不過由於年月深久、山川遠隔,才會在一時沒認出來?
    對了,當初兩人在武夷山道別之時,江聞曾信誓旦旦地說不會離開崇安,但不久之後竟然與她們前後腳抵達廣州府,這事情也很是可
    袁紫衣忽然聯想到,或許江聞早年也住在廣州城,才會對嚴家容貌昳麗的女兒念念不難不成江聞知道嚴父是要去尋早年訂下的兒女親家,故此才會行蹤飄渺地前來打探?!
    還有便是師父五枚師太,她當初隻強讓自己出家,卻從未禁止過詠春婚配,話裏話外又強調自己要與她一同前來,莫非其實也早已經看出了真相?!
    袁紫衣越想越覺得驚詫,心中仿佛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刺眼的陽光照進室內,讓原先晦暗不明的事物從此一目了
    如果江聞先前所做都是愛屋及烏,那麽一切就都變得合情合理了起來,對方清楚自己的內心遠沒外表那邊明豔無塵,卻笑而不地從未說破,自然是因為此事與他無
    猛然驚醒的袁紫衣失去了笑容,但轉眼之間又露出狡黠之猜到江聞是衝著嚴詠春來的,袁紫衣心中自然不免也有些失落,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從懸空落回地麵的觸
    甚至忍不住聯想到她自小與嚴詠春同吃同住,一道長大,早已是義結金蘭的姐妹,今後若是他們兩人情敦鶼鰈,自己作為內妹自然不用擔心多餘之事了?
    袁紫衣強行壓製多餘的情緒,清亮的目光中泛湧起憧憬與希冀,這個答案能解答很多問題,也能確保很多事情,那似乎就足夠了,隻要自己再推上一把,便再也不用輾轉反側於寒夜幽微的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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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江聞與袁紫衣還在相對無言,隻不過袁紫衣的眼中充滿了試探與期待,而江聞雙眼空洞無神,仿佛就此老死已然圓寂
    坐於袁紫衣腿上的傅凝蝶原本無聊晃蕩著,如倉鼠般迅速磕著瓜子花生,此時伸手推了推兩眼放光的大姐姐,發現對方才是已經神遊物外,絲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影響,小小的心裏猛然探知到了什麽不對勁,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江、袁兩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腦海中瞬間將嚴詠春離開、兩人獨處、相對無言這三個因素聯係在了一起,補充了一些必要條件與非必要的細節,頓時如遭雷擊般地挺直了身體,難以置信地瞧著麵前兩
    手中瓜子掉落在地,傅凝蝶悄悄拿出藏在頭發裏的玉蜂針,對著兩人比劃了半天,最終還是悻悻地收了回去,選擇在小臉掛上委屈兮兮的表情,伸手推了推江聞,張嘴說
    “師父,我怕……”
    結果雙目空洞的江聞反而五感敏銳,迅速收起自己天衣無縫的演技,小聲敷衍
    “別吵,我在思”
    他已經不知道這個謊要怎麽圓,隻好選擇了武術的勝
    瞧出了江聞是在消極應對,袁紫衣這才不滿地冷哼了一聲,心中打定主意要再狠狠推上一把,於是故作輕鬆地轉過視線,直回身體,目光平視前方說
    “江掌門不願意透露,那也就作罷了,反正我們姊妹還得在下梅鎮上叨擾一些時日,短則十餘天、長則三五年,總能等到閣下開誠布公那天”
    江聞此時也長舒了一口氣,又恢複到原先嶽淵獨峙,卓爾不群的宗師模樣,端起茶杯清啜一口,淡淡說
    “紫衣姑娘,那自是無任歡迎”
    隨後他便將傅凝蝶抱回自己腿上,打算先找個借口離開這個地方,“哎呀時間不早了,此次從廣州城返回,猶有高人托付些事情,江某還得回去安排布置一陣,隻好就此告辭”
    袁紫衣沒想到江聞會這麽不要臉,連借口都找的錯漏百出,下意識地脫口而
    “不行!”
    她隻想著這件事已經和嚴詠春、嚴父都討論過,就連向來反感談婚論嫁的嚴詠春都紅著臉不語,怎可能這麽容易就讓江聞給逃脫!
    江聞聞言將茶盞放回桌上,側目問
    “嗯?紫衣姑娘還有什麽指教嗎?”
    袁紫衣美目流盼,迅速就找到了借
    “江掌門所說高人托付之事,是否指的那位少年刀客?家師臨行前也曾叮囑過紫衣,若有機會應教宣佛法,用以化解他的戾氣魔”
    有那麽一瞬間,江聞感覺站在自己麵前的不是袁紫衣,而是法號“圓性”的小尼姑,手上再撚個佛珠什麽的,就能去寺廟佛堂講經
    “好的小師父,沒問題小師”
    江聞脫口而出,就被袁紫衣追得抱頭鼠竄,順勢就忽略了先前的種種不快,袁紫衣也故作自然地一道往大王峰處趕去,隻不過一路上傅凝蝶都在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兩人,想要從中發掘出更多的線
    袁紫衣口中所說的少年刀客,是李定國在廣州城拔擢的一名悍此人原本偽裝成花山盜試圖加入戰局,被老奸巨猾的駱元通一眼看穿,而李定國愛惜其良材,便果斷收入麾
    李定國本以為自己的無心之舉,隻是拔舉了一名普通親隨,隻要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終有一日能收得此人歸
    可他卻沒想到這位少年刀客,平時隻愛獨處沉默不語,唯有出征時狀若瘋魔,招法無情斃命,出擊心狠手辣,就連行伍曆練多年的驕兵老卒,都說在這孩子的眼裏有真真切切的殺
    若是在戰場上碰見這樣的人,他們絕不會選擇搠其鋒芒,因為這樣的人就算是手無寸鐵,也會選擇掏出自己的腸子勒死對
    在覺察出了此人刀招拳法的家學淵源後,李定國便會同南少林、駱元通等人商議此事,多番打探之後竟給予了外人所無法理解的極高關注,並在最後時刻由金蛇劍客出麵,請求江聞將其帶走,聲言想換個環境陶冶對方的性情,化解心中戾
    彼時江聞的弟子在廣州城時,多受金蛇劍客的拂照關懷,為還人情自然不會推辭拒絕,況且對於金蛇劍客,江聞還有很多疑問不解,對方也承諾不日將到訪武夷山,屆時再促膝詳
    但他聽到袁紫衣這麽說,心中不禁暗自感歎還是老一輩玩的花,九難師太看似冷若冰霜,結果對於金蛇劍客做了什麽事情依舊洞若觀火,連在徒弟麵前也不曾諱言,真是佩服佩
    “紫衣姑娘,我武夷派自上次一別,窮苦麵貌已是煥然一新,重修山門一時雖然尚在商議階段,但門派大殿已經落成,你來的真是時候呀!”
    江聞自吹自擂著,正沿著山路崎嶇向上攀登,而袁紫衣心不在焉地奉承著,心想就這座荒山野地,能搭兩間青磚瓦房都算豪奢了,根本不期待會有什麽恢弘建築出現,直至來到了通天岩上,才被這座門派大殿所震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袁紫衣傻愣愣地前走兩步,眼前所見的木構建築規模宏大、氣象莊嚴,台基就足有一米多高,廡殿頂出簷深遠,盡顯依山順勢的恢弘氣
    “如何,江某所言不謬”
    江聞背對大殿張開雙臂,正洋洋得意地介紹著,盡情宣泄先前窮酸所帶來的委屈,卻沒發現武夷派大殿原本緊閉的殿門已悄然開啟,更有一襲白衣從其中悄然浮現,懷中正抱著嬌憨天真的阿珂,視線幽怨而深婉,隨後泠然不瞬地鎖定在了江聞身
    哢
    袁紫衣聽見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隻覺得自己心中辛辛苦苦構築的壁壘,隻在一瞬間便轟然倒塌,化作了滿地瓦礫塵霧,將自己和嚴詠春都徹徹底底掩埋在了其
    在那一刻,袁紫衣有生以來第一次,由衷生出了即刻返回峨眉深山之中,對著滿山屁股通紅的猴子,緇衣芒鞋了卻殘生的強烈衝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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