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驚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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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雄英坐在龍椅上,仰望著眼前那個高大的背影。

    朱元璋的肩膀很寬,寬得幾乎遮擋住了他的視線。脊背很直,直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寶劍。

    他忽然有些感歎,揭開曆史的麵紗,真正來到時代,才能看到在那些曆史上被人刻意抹黑扭曲的背後,朱元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皇帝,是個何樣的漢子。

    放才,他讓錦衣衛去傳旨,在朱雄英看來,就很有幾分老派帶頭大哥的味道。

    “告狀的百姓以後就是我的人,誰都不許欺負,明裏暗裏都不行。但凡以後這些人遭遇點什麽,哪怕走路崴了腳,都要算在他們的地方官頭上!”

    不講理!

    可聽著,真他娘的提氣!

    此時殿中,韓國公李善長請罪。

    朱元璋微頓片刻,開口道,“你何罪?”

    李善長行禮道,“臣弟存義有失察之罪,臣亦有教導無方之錯!當時應天府尹出出卻,是臣舉薦臣弟擔任。如今出了這等事,臣悔不當初!”

    朱雄英注意到,李善長一開口,站在禦階旁的朱標頓時微微皺眉。而朱元璋也漸漸轉身,神色有些不悅。

    這爺倆為何會同時不高興呢?

    李善長說錯了什麽?

    “陛下愛民心切,痛恨蠢官壞官,對玩忽職守深惡痛絕。臣弟管理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卻不能管束部下,使其知曉陛下愛民之心,可謂德不配位,有失聖望!”

    朱雄英再次注意到,背著手站在龍椅前的朱元璋,手指忽然用力的相互捏了捏。

    顯然,李善長的話,讓老爺子聽了有幾分不舒服。

    “是嘍,若真請罪,不該在朝會上請!”朱雄英心中暗道,“他李善長是開國的老臣,皇家的兒女親家,還是太子太師。若真心請罪,該私下裏上折子,或者私下覲見時請罪。”

    “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如此這般請罪,皇帝怎麽處罰?罰重了,會有人多想。罰輕了,會讓人以為皇帝遷就老臣!”

    這是,把難題交給了皇帝!

    看著殿內,須發皆白,已經垂垂老矣的韓國公。朱雄英忽然生出幾分朱標曾有過的心思,這麽大年紀了,榮華富貴已經到了頂點,為何還要在朝堂上貪戀權位呢。

    早點退休,享受天倫之樂不好嗎?

    現在是洪武十五年,再過幾年,朱元璋對這些淮西舊人耐心耗盡的時候,李善長全家七十餘口。除了當駙馬的兒子,還有公主兒媳婦所出的兩個兒子,全被殺盡了。

    “你說你也有罪?”朱元璋淡淡一笑,環視群臣,“既然韓國公說他有罪,那你們誰來說說,該如何處罰?”說著,目光落在一眾文臣身上,“禦史茹太素,你來說說!”

    “臣以為,韓國公無罪!”茹太素出列說道,“應天府巡檢不許百姓進京告狀,但追查巡檢上官主官之罪。李存義有馭下不嚴之罪,陛下已免除其官職算作懲戒。不能因李存義乃韓國公之弟,亦說韓國公有罪!”

    “哦?”朱元璋口中拉個長音兒,沒有說話。

    “但臣以為,韓國公有錯!”茹太素又道,“錯在不該舉薦其弟擔任應天府尹,雖說舉賢不避親,但應當避嫌。”

    這茹太素是山西人,素來以忠直著稱。他話中避嫌的意思是,你韓國公已經位極人臣,何必再舉薦自家弟弟,管理天子腳下,京師重地。

    “嗯,避嫌這個詞兒,說的好!”朱元璋道,“那你說說,他雖無罪,但有錯,該不該罰!”說著,又大笑,對殿中群臣道,“來,你們都說說,該不該罰!”

    殿中群臣有人說點頭,有人搖頭,但卻沒人先開口。

    看到群臣這等樣子,朱雄英心中知道,沒人先開口,是因為大家都不想無故的得罪李善長。再者說,誰家都有三親六故,他們心中,也並未認為這是何等的大事。

    朱元璋背著的手,又用力攥了攥。然後回身,欲坐回龍椅上。

    但轉身之時,忽然見朱雄英正若有所思,心中一動,開口道,“大孫,你來說說,韓國公該不該罰!”

    話音落下,群臣驚愕。

    皇太孫雖然身份貴重,但畢竟是個八歲的孩子,他知道什麽?

    就連朱標也緊張起來,生怕朱雄英在這個場合說錯話。

    “皇爺爺,孫兒以為,有錯就該罰!”朱雄英站起身,走到朱元璋身邊,用力的大聲說道,“且不說李存義是不是他的弟弟,就因為是他舉薦的,他就應該受罰!”

    說著,朱雄英看向群臣,繼續大聲道,“官員之中,素來有引薦的傳統。按理說為國舉才是好事,可諸位愛卿想必心裏也清楚。古往今來,能真正一心為國舉才的舉動,有多少?”

    “孤雖年幼,但前幾日在大學堂聽翰林學士講史時說過。前朝趙宋時,黨爭此起彼伏,蓋因大臣們相互舉薦的,要麽是自己的門生,要麽是同鄉,都是他們的自己人。。”

    “還有一些大臣,把舉薦官員當成了斂財的法子!”

    “當然,孤不是說本朝官員大臣亦是如此,可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被舉薦人身登高位,自然會對提拔他的人感激涕零,如此一來,沒有黨爭才怪!”

    朱雄英一開口,朱元璋眼睛一亮,而群臣則是目瞪口呆。

    因為皇太孫這個調子,定得實在太高。李存義說破天不過是玩忽職守的罪過,最多是免官罷職。可皇太孫一上來,直接拔到了黨爭的高度。

    李善長更為惶恐,直接跪地道,“陛下,臣絕沒有結黨之心!”

    “韓國公不必如此!”朱雄英在朱元璋眼神的鼓勵下,繼續開口,“孤說的不是你,隻是因為應天府不許百姓告狀,而聯想到此處。”

    “孤所說的,不過是四個字,防微杜漸!”

    “舉薦是好事,但若舉薦之人德行不端,從而做了錯事,那舉薦他的人,也應該收到責罰!”朱雄英繼續道,“此乃官員追責,試想一下,數十年之後,我大明國運升平,繁花似錦之時。官員舉薦,會不會如前宋一般,成為某種官場規則,誰也不知!”

    “但現在定下這種調子,若被舉薦人有錯,舉薦提拔之人也有連帶責任。那想必,可以防患於未然。起碼,舉薦之前,都會深思熟慮。更不會把舉薦官員這等事,弄成手段!”

    “完了,這將來又是個不好伺候的!”

    群臣心中驚濤駭浪一般,八歲的孩子,能從官員的玩忽職守,聯想到黨爭,再想到舉薦官員的弊端,簡直聞所未聞。

    而且,八歲的皇太孫說話時毫不怯場。更可怕的,是他這種敏銳的洞察力。還有說話時,不容旁人辯駁,直指人心的霸氣。

    有人偷偷抬頭,朱雄英小小的身影在前,皇帝的身影在後,漸漸的這一老一少,竟然似乎在視線中,重疊在一起。

    “這種問責,也是一種監督,對事不是對人!”朱雄英繼續說道,“孤以為,從此次事起,當實行問責。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朱雄英身邊,彎腰看著他,笑道,“你說這個法兒有些連坐的意思,那咱問你,若是官員們都因為害怕問責,不給朝廷舉薦賢才了,那豈不是因小失大?”

    朱雄英笑笑,眼神格外堅毅,“,!人有私心,自然趨避厲害,明哲保身。但若無私心,全然公心,又怎麽會把個人得失放在國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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