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先生,貧道今日也有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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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們想幹什麽!?”
趙執事麵色大變的喝問道。
尹雪一聲不吭的踏步上前,刀意瞬間壓迫在兩人身上。
噗通。
方執事和趙執事膝蓋一軟,跌在地上。
這處閣樓是麵朝河水、小橋而建,他們如今就立在河畔不遠處。
尹雪身形一掠,拎住他們的衣領,向河上縱去。
“兩位,下次嘴裏積點德!”
她冷哼一聲,用力一甩,將他們丟進河裏麵。
“撲通”的落水聲,伴隨水花四濺。
“救命!救命啊——”
方執事和趙執事在水裏撲騰,艱難喊道。
他們都是出自世家門閥,長大後略做打點,就在這書院裏任職,根本沒有學過遊泳。
“發生什麽了?我好像聽到有人喊救命。”
“快看!那不是方執事麽,怎麽掉水裏了?”
“糟了,快去喊人救他們!”
“曹兄,慢一點,此人平時最是刻薄,我們沒必要替他賣命。”
“……”
昭明書院裏的學子們漸漸發現了他們的落水,一邊議論,一邊上前。
但是組織救援的速度有些緩慢。
過了許久,方執事和趙執事嗆足了水,才被眾人抬上來。
“方邳,發生什麽事了?”
一位錦衣公子在數人的簇擁下,出現在河畔,問道。
方執事一看,急忙翻起身,吐出大口的水,說道“方公子,公子救命啊!您最近不是缺個馬夫麽,小的尋思就去找了丁字院的曾小牛。”
“既有工錢,又能長伴公子左右,這樣的美差去哪兒找。可是誰知那曾小牛根本不領情,反而大肆詆毀公子的名聲,小的氣不過……”
他添油加醋的將事情描述了一遍。
原來這名錦衣公子就是方家的那位少爺,名叫方陽。
方執事說完,簇擁他的一眾人就義憤填膺的叫囂,要方公子出頭好好教訓那曾小牛等人。
可是他們轉頭一看,閣樓前的那群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方陽臉色陰沉。
此人敢揍方執事,就是打他的臉;打他的臉,就是不給他方家麵子!
“方邳,派人去查一下他們現在在哪,給本公子帶人追過去!”
說完,他甩袖領著眾人邁進閣樓。
……
書院西北角,一處偏僻的院子。
“清徽道長,這裏就是丁字院了,有些簡陋,不過書院能夠給我們這些寒門學子一處容身之所,已經是仁慈。”
曾小牛搓著手,介紹道。
張鳴點點頭,與眾人大概看了看。
這處院子的牆沿已經破損,總體占地約莫一百平方,修了一間書舍兩間通鋪,看樣子他們上課、睡覺都在這裏。
轉而,曾小牛似乎想起什麽,再次提醒道“清徽道長,咱們真的不用離開昭明書院,還要繼續逛下去麽?”
他有些擔心那方執事去而複返。
“貧道要是走了,那方家、趙家找回來,你要怎麽應對?”
張鳴看他一眼,笑道。
曾小牛頓時有些訕然,說道“我一個寒門學子,一沒錢,二沒勢,再怎麽說也是書院的學生,他們頂多把我打一頓罷了,總比給道長惹來麻煩好。”
他還是有點擔心張鳴把書院拆了。
“嗬嗬,貧道的麻煩遍及天下,也不差這一件,他們要來就來好了!”
張鳴不以為意的說道。
算起來,大晉皇朝有名有姓的勢力,快要被自己得罪個遍了。
光是東陵郡郡城,就有王、柳、蘇、沈四家勢力,這還沒算上郡守府。
“好吧,清徽道長,這丁字院裏算上我一共有七名學子,皆是師從李密教習。他也是寒門出身,一直在院中執教。”
曾小牛繼續介紹道,“其實,若非李教習這麽多年努力,我們這些寒門學子就算拜入昭明書院,也不會受待見。”
寒門的老師教寒門。
世家的老師教世家。
這麽多年,書院裏已經形成潛規則。兩種人,兩種人生,宛如涇渭分明。
“李密教習在嗎,引我去見見。”
張鳴有些好奇,說道。
“應該在,他老人家很少外出。”
曾小牛說著,領張鳴三人往書舍的後麵走,隻見這裏還有一間草舍。
“剛才倒是沒有注意,貧道還以為這是盛放雜物的草間,李教習他……”
張鳴略微皺眉的問道。
曾小牛的臉上罕見的顯現出心痛和欽佩,小聲說道“李密教習平時就住這間草舍裏,前麵那書堂和兩間通鋪是給我們用的。我們也勸過他,可惜……”
這位師者甘願將最好的條件,都給了學生,而他自己寧住在草舍裏。
“看來是貧道狹隘了,天下儒道未必都是一樣,世家與寒門也是不同。”
張鳴隻覺得自己的認知掀開了一角,外麵有隱約的光照耀進來。
“是小牛來啦?”
裏麵的人聽到動靜,沙啞的說道。
曾小牛連忙在草舍門口鞠躬說道“是,學生曾小牛,今日帶貴客求見,不知道老師此時是否有空?”
他的態度,比對張鳴還要恭敬。
甚至,若是裏麵的人說今天沒空,曾小牛恐怕會轉身勸張鳴離去。
這令張鳴更加好奇。
“貧道涿光山靈樞觀清徽,聽聞先生之名,特來拜訪,還望賜見!”
他主動開口說道。
“涿光山,靈樞觀……”
裏麵的人一下子陷入沉默,許久才沙啞著聲音說道“草舍簡陋,站不下腳。小牛,你領道長去書堂裏。”
曾小牛連忙應聲“是!清徽道長,還請在書堂裏稍等片刻。”
眾人折返書堂,曾小牛倒上一杯白開水,然後就靜靜等起來。
未幾,腳步聲響起,門口出現一位披著灰色長袍的枯瘦老者,臉頰瘦得顴骨顯露,嘴唇幹扁,皺眉擠在眉頭。
不過,他的眼裏十分清明。
“清徽道長,請恕李某怠慢了。”
他咳嗽一聲,客氣的作揖,在眾人麵前坐下。曾小牛連忙遞上水。
“先生客氣了,貧道與小牛也是初識,聽他說了您的為人、學識,十分欽佩,因此才好奇之下,冒昧打擾。”
張鳴與他寒暄兩句。
李密微微一歎“涿光山,靈樞觀……這個名字,許久沒聽聞了。”
穀筟<spa> 他的語氣裏透著一股追憶。
張鳴一愣,問道“先生此前莫非與我靈樞觀有過什麽糾葛?”
“嗬嗬,倒也不算糾葛。”
李密喝一口桌上的水,嘴唇有些豐潤,說道,“隻是兩年多前,也有一位自稱涿光山靈樞觀的道人曾經拜訪過。”
他上下打量一眼張鳴。
“他也如你一般,藍袍,謙遜。但是他與你也有不一樣,他的眼裏有一種光,那是想改變世界、重塑秩序的光。”
這番話,把張鳴震住了。
“你說什麽,我師父曾經來過?”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
要知道他這次過來昭明書院遊覽,本就是興之所至,同時是為了了解一下這個世界書院和儒家一脈的情況。
可是,沒想到誤打誤撞,師父太虛子竟然也曾經來過這裏。
李密點點頭,皺紋綻開,笑道“不錯,他自稱靈樞觀太虛子。”
張鳴攢緊了手,沒錯了。
“既然是師父舊識,貧道理應以長輩待之,不知道師父當日為何而來?”
他重新作揖,行禮道。
李密搖搖頭,說道“一麵之緣罷了,談不上舊識。時間久,我也記不清楚了。我隻記得,他來是為問一句話。”
枯瘦老者似乎陷入了回憶裏。
張鳴觸景生情,有些緊張的輕聲問道“師父……他問了什麽話?”
李密睜開清明的雙眼,笑道“他問一棵樹若是腐朽了,該怎麽辦?”
張鳴不由與郭香、尹雪和曾小牛對視一眼,這是什麽問題,有些怪異。
“貧道不明白,還請先生賜教。”
他恭敬的問道。
李密搖搖頭,說道“一開始的時候,我也沒有明白。可是,他在問的時候沒有看老夫,而是看向窗外。”
他指指右手邊的破舊窗棱,“喏,就是這裏,外麵原本有棵槐樹。”
“我記得很清楚,他是問完之後,才看老夫。所以,他問的根本不是老夫,也不是這棵樹,而是樹外麵的天空。”
李密娓娓道來,將眾人拉入兩年前的歲月裏,他們眼前仿佛看見太虛子。
他就這樣立在窗前,也許負著雙手,遙望向外麵的天空,輕聲的發問“若是一棵樹腐朽了,該怎麽辦?”
張鳴手掌輕顫,他隻覺得此刻才真正接近了自己的這個師父。
“先生,您是怎麽回答的?”
他像太虛子一樣輕聲的問。
李密悵然笑道“我能怎麽回答,嗬嗬,就像所有人會說的那樣。我記得我說,樹都腐朽了,砍了再種便是。”
“可是,然後他就笑了,像是找到了答案一樣的笑了。他說,是啊,既然腐朽了,那砍了再種便是,總有新樹。”
說到這裏,他停下來喝水。
張鳴下意識的問道“然後呢?”
“然後?”
李密抬起頭,望向窗外說道,“然後他就跑出去將老夫的槐樹砍了。”
張鳴“???”
李密笑道“我當時問他,你要種樹自己種就是,砍老夫的樹做什麽,這棵槐樹可才剛剛成年,沒有腐朽呢!”
幾人也是疑惑不解。
“結果他說,嗬嗬,沒砍過樹,我也試試力道,萬一用岔了勁。”
李密搖頭失笑,時光易逝。
張鳴有點無語,師父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改不了淘氣的毛病。
“然後呢?”
他繼續問道。
李密摸索茶杯,歎道“然後他就走了,帶著槐樹,再也沒有回來。”
張鳴默然。
師父想問的一定不是樹腐朽了怎麽辦,師父想做的也一定不是砍槐樹。
“後來的事我聽說了,這些年我再也沒給其他人提起過。靈樞觀太虛子過三郡七城十府,辯敗浩然聖人……”
李密正襟危坐,像是麵對神聖一樣的說道,“世家震驚,儒道沒落!”
原來他就是這場事件的見證者,雖然不曾親眼所見,但也遠遠觀望。
張鳴呢喃道“是啊,師父想問的根本不是樹腐朽了怎麽辦,而是在問這個大晉皇朝世家門閥腐朽了怎麽辦?”
“儒道、書院向來由世家把持,是他們長盛不衰的保障,無時無刻不在源源不斷的向朝堂、軍部輸送血液。”
“儒家不敗,則世家不倒!天下百姓和寒門學子也永無出頭之日!”
他輕聲說著,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這位師父,旁邊眾人聽得怔住。
原來太虛子是這樣一個人?
李密搖搖頭,說道“我倒覺得他不全是為了世家和儒家,他眼裏的光至今還透過重重歲月震撼著我。”
他低下頭,像是不敢正視那窗棱前已經離去的人,猜測道“他想改變的,不是樹,不是世家,也許是天下。”
張鳴一下子愣在當地。
腦海裏,像是有晴天霹靂落下。
“也許師父想改變的是天下?”
他有些無法置信,“師父,我穿越之後,常常給你講一些中二的故事,那人人平等、人人如龍的世界莫非感染了你,才讓你一時熱血,跑下山改變世界?”
此時此刻,他真的懵掉了。
說什麽執棋者,說什麽垂釣與餌,莫非一切的罪魁禍首本就是自己?
“先生,請問您可知道,我師父與浩然聖人辯論之後的事?”
他突然問道。
這一刻,他對一切開始懷疑,重新有了認知,也重新有了疑惑。
這裏麵,就包括師父的死因!
他真的是病死的嗎?
可是,李密微微搖頭,說道“沒有,自那之後,杳無音信。”
張鳴有些失落,問道“那您可聽說最近涿光山靈樞觀的事?”
李密又搖搖頭,說道“小牛知道,老夫閉門讀書,鮮少外出。這天下的事,有天下人管,與老夫無關了。”
他沙啞的語氣裏,有遲暮的感歎。
這人老了,也沒必要操心了。
畢竟還在的朋友,還認識的夥伴,也都如太虛子一樣一個個消失不見了。
“多謝先生告知家師之事!”
張鳴起身,恭敬的說道。
李密擺擺手,示意這不算什麽。
可是張鳴依然保持行禮的姿勢,問道“先生,貧道今日也有一問。”
李密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振。
曾小牛、郭香和尹雪也好奇的望過去,昔年太虛子道長在這裏問過槐樹的事,今日清徽道長效仿其師又要問什麽?
“但問無妨。”
“敢問先生,這窗外的槐樹既然已經砍了,貧道想種新樹,該怎麽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