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如此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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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夔這般侃侃而述,讓蘇錦奴聽得目瞪口呆,又不知要如何回話,隻得怔怔地聽著他繼續講下去。

    不過,此時李夔的講述,業已到了尾聲。

    他輕聲歎道:“到最後,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最終結局,或許就是一抔粉末罷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在這人世之間,一個人從生到死,又能留下什麽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呢?更何況,年歲匆匆,千年忽過,又能有誰會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這樣一個人來過了呢?休說是平常的普通人,哪怕從古至今的帝王將相,他們死後之事,亦不過是荒塚一堆草沒了。”

    李夔的話語說完,房中頓是一片寂靜。

    蘇錦奴垂下頭去,長長的劉海摭住了她的麵孔,看不清她到底是什麽表情。

    見她垂首不語,李夔心下,亦是一聲暗歎。

    這時,趙一度與兩名隨從,已帶了三名僧人,從房外快步進來。

    他們此時到來,倒是正好打破這微妙的氣氛。

    “李夔,這位便是西座玄敬,現在的千佛寺住持之人,這位則是都監慶善,這位是維那慶正……”

    聽著趙一度的介紹,李夔連連微笑頷首,向三人行點頭之禮,表示打過招呼。

    在前世,李夔曾去寺院查過案件,因為辦案需要,故他對於寺院的職稱與職位,亦是多有了解。

    若按職稱來分,則寺院中的僧人,大致可分為:和尚(一級);後堂(正二級)、堂主(從二級);書記(正三級)、藏主(從三級);燒香(正四級)、侍者(從四級)。

    而按職位來分的話,則是有方丈、長老、知事、西座等各種職司。

    這其中,首座,也稱西座,他是住持的接班人,一般來說,在未有長老在寺的情況下,若方丈有事不能親自掌管寺廟,便由他來負責全寺運作。

    而都監之職,是寺院戒律監察機構的主管,負責監督、檢察各部門(班首、執事)的工作,他的職稱往往是堂主級別的,也有後堂級別的。在有的寺院,也有住持或首座親自兼任都監職務的情況,但不多見。

    至於維那,則是負責寺院佛教儀式法則和一部分紀綱司法,職稱原則上是堂主級別。

    趙一度向李夔與三名僧人彼此介紹一番,李夔便開門見山地問道:“各位,某想問,昨天上午,你們發現方丈能慧吊死於房梁之上,卻是何具體情況,有誰能來說一說麽?”

    聽得李夔此問,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回話。

    見三人一番緊張惶然的模樣,李夔安慰道:“怎麽?有什麽不方便說的麽?不用怕,你等隻管按自己之所見,向某講述出來便是,縱有疏漏錯誤,某亦不怪責。”

    見李夔這般一說,那西座玄敬一聲長歎,率先開口。

    他低聲道:“稟李官爺,就在昨天上午,某等見方丈禪房一直未開,還以為他是因為昨夜念經太晚,誤了起床時辰,故亦未嚐多想。結果,某等做完早課,一直等到了辰時末刻,都未見方丈出來。眾人才著了慌,皆以為是方丈生病未起,這才誤了時辰。於是,某等在其房外連聲叫喊,讓方丈開門,由某等請醫官來治。結果某等連喊了許久,卻聽得裏麵沒有絲毫動靜,不由得甚是懷疑。”

    “某等心下感覺不妙,遂一齊用力撞門,發現這門亦是閂得極緊,倒是有人在裏麵刻意抵住了一般。一時之間,根本動彈不得。某等愈是驚駭,遂愈發用力撞擊拉門。眾人齊齊發力,連撞數下,終於砰的一聲,將這禪房拉門,給用力撞開了。”

    說到這裏,玄敬幽幽一歎:“某等衝入房內,一下就看到,遠處的床榻上並沒有方丈的身影,整間禪房竟是空無一人。某等驚疑之不際,忽有這維那慶正,發聲高喊,說快看房梁,方丈正掛在房梁上呢!聽得此語,眾人急急抬頭上望,果見方丈正懸掛正上頭的房梁上,還在某等上頭一搖一擺。”

    “對啊,當時方丈懸於房梁之狀,某站在慶正旁邊,亦是看覷得清楚。當時某一眼看去,發現他整個人都似乎被繩索給拉長了不少,且他的腳尖,仿佛還有水珠不時滴下,正濺著某的臉上,令讓某悚慄不已。”一旁的慶善亦急急插言。

    聽到這裏,李夔的眉毛,微不可見地抖了抖。

    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麽,而是任由他們繼續說下去。

    玄敬繼續說道:“見得這般慘狀,某等既駭又悲,忍不住放聲大哭。一時間,竟是不知要如何處置。接下來在哭了好一陣後,某等才想著,要先把方丈的屍首,從房梁上解救下來。於是,某等手忙腳亂地開始尋找工具與器物,準備把這吊死的方丈能慧,從房梁上解救下來。說來也巧,就在這慌亂時刻,房門外複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很快,一行官府中人,便一齊徑直闖入,說他們是李節度所派之人,前來接其母吳老夫人回歸節府。結果他們在那士樓內四處尋找,卻怎麽也找不到吳老夫人等人的下落了。”

    “聽得這話,某等幾乎嚇昏了過去。要知道,吳老夫人若是在本寺失蹤,那對於全寺僧眾來說,無異於是一場滅頂之災!一時間,某等再顧不得放下那方丈下來,反而皆是急急跑去居士樓等處,去與那些節度人馬一道,一同四下找尋吳老夫人一行人。”

    說到這裏,玄敬一臉悲色:“隻是某等四下苦尋,從居士樓找到各處佛殿,更發動全寺僧眾,一齊出動,找遍了全寺上下每處角落,竟根本就沒有發現半點吳老夫人等人的蹤跡,就好似他們突然憑空消失了一般。結果這些節度人馬尋人不見,頓是惱羞成怒,立即將全寺僧眾一齊控製起來,集中關押在一處偏僻佛堂之中。接下來外麵是何種情況,某等便是再無知曉。一直到現在,某等才被趙司馬喚了過來,說是有位從外地來的辦案高手李縣尉,可以調查此案找出罪證,讓某等立即過來,來此方丈禪房對質詢問。”

    說到這裏,玄敬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向李夔說道:“李縣尉,還望你速施妙手,偵破此案,找出方丈之死因,救回吳老夫人等人,還某等一個清白,救全寺上下性命啊!”

    玄敬哀聲說完,那都監慶善與維那慶正,亦是連出悲言,請李夔速施援手,救他們盡快脫困。

    見他們這般哀語,李夔卻是麵無表情。

    然後,他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行軍司馬趙之度。

    趙之度見他望向自己,知其用意,便接著說道:“李夔,這些寺僧被集中關押後,某便與李節度匆匆來此。李節度帶著一眾手下,開始在整座千佛寺四下探查,想盡快找出吳老夫人的下落。而某則是來到這方丈禪房,把猶然高懸在房梁上的方丈給放了下來,又用盛了冰的木柩,暫時裝殮他的屍首,便要等那仵作來驗看。”

    “那仵作可曾來看過?”李夔立即問道。

    “某當然來看過!”

    趙之度尚未回答,忽從門外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叫喊。

    李夔抬頭望去,卻遙遙見得,一名穿著仵作服飾的胖碩老漢,與那麵目陰沉的節度使李昌符,一齊向禪房快步行來。而在他們之後,尚有多名節度府的官員,與他們一道尾行而來。

    趙之度苦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李夔你看,這位穿仵作之衣者,便是鳳翔府城的王仵作,姓王名威。此人乃中府中積年老吏,辦過多起案子,經驗豐富老道,頗受李節度信任,這才有資格與他並行而走呢。估計呀,他們此番前來,是要來向某等講述這方丈能慧的死因了。”

    李夔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很快,李昌符與那王仵作一道,以及後麵的一眾官員,從門外紛紛進入。

    行軍司馬趙之度與李夔等人,紛紛上前參拜:“見過李節度。”

    李昌符點了點頭,算是回禮,便立即向李夔問道:“李夔,你已看過了這方丈能慧的屍首了麽?那你可知道,這能慧到底是死於何因?”

    “稟李節度,某已看過能慧之屍首,並已查出了這能慧的死因。”李夔說到這裏,卻又輕輕一笑,扭頭對一旁的仵作王威反問道:“聽聞,這位是鳳翔府城有名的王仵作,卻不知,你查明的死因,卻是如何?”

    那王仵作見他提起自己,頓是冷笑一聲,昂然道:“你就是汧陽縣來的李縣尉吧?方才那胡巡官,已向某提起過你,說什麽你斷案如神,從無失手,怎麽如今驗看屍首查清死因,卻反而要來先問王某,豈非可笑。”

    見此人身為一名仵作,職位低微,卻是言語倨傲,多有諷刺,李夔心下,十分不是滋味。

    不過,他的臉上表情,卻猶是十分平靜,淡淡回道:“李某雖然亦懂些驗屍之術,但此番遠來鳳翔,自是客隨主便,願先聽王仵作之講述,再來一敘自家拙見。”

    見這李夔身為縣尉,卻還頗為知趣,王仵作心下得意。

    他又有意要在節度使李昌符麵前,好好地顯擺一番,遂朗聲言道:“各位,王某不才,身為鳳翔府城仵作,吃這碗官飯,卻已有近三十年了。如今與李節度一道來此,某也不耽擱諸位時間,現可以明告各位,這方丈能慧之死因,乃是死於先被人勒死,再被假作懸梁自盡之狀。”

    王仵作的話音剛落,房間裏頓是有如鹽粒灑入沸水一般,響起一片嗡嗡聲。

    各人對於王仵作的這番判斷,皆是十分驚訝,卻又沒有人敢出言反駁或置疑。

    畢竟,王仵作多年的經驗擺在這裏,他能說出這番話來,自是頗有權威。

    而聽到王仵作這話,那三名和尚,西座玄敬、都監慶善、維那慶正,俱是一臉死灰之狀。他們垂下頭去,根本不敢抬頭與王仵作投來的咄咄目光相對視。

    就在王威顧盼自雄之際,李夔卻是冷冷地反問了一句:“王仵作,你說這方丈能慧的死因,是先被人勒死,然後才被吊上房梁做成縊死之狀,卻有何驗證?”

    “有何驗證?這還簡單麽。”見李夔出言反問,王仵作頓是嗬嗬一笑,臉上便泛起了不屑之色:“各位,你們都聽說過那吊死鬼吧?要知道,那吊死的人,舌頭都會伸出老長,甚至有的伸出口外,足足有三寸多呢!而你們再來看,那方丈能慧吊在房梁上,他的舌頭卻是半點也未吐出口外,倒與正常死亡之人完全無異,如此明顯異狀,豈不十分蹊蹺?要知道,先前某與趙司馬等人,進得屋來,將這方丈能慧從梁上放下來後,你們猜,發生什麽事了?”

    他這句話,讓眾人皆是眼巴巴盯著他看,眾人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急等他說出下文。

    王仵作見自己掉起了眾人的胃口,心下又是頗為得意。他故意咳了一聲,這才提高聲音嚷道:“當時,某等將能慧從房梁取下,卻發現,他的脖子上的繩索套得極緊,似有人用力勒在他脖子上一般,怎麽也取不下來!諸位,這人若是要自縊吊死,那繩套大小,自然怎麽也要要容得下腦袋鑽進去。可這能慧脖頸上的繩套,卻是死死纏在脖子上無法取下,直到某用刀子割斷繩子,才將頸脖給鬆開。試問,若是能慧死後,脖頸的繩索都取不下來,那生前的他,又是怎麽套進去的?這分明就是有人將其勒死,再吊去房梁上的!此乃明證,毋庸置疑!”

    王仵作一語說觀,一旁的節度使李昌符,頓是微微頷首。

    而圍觀的眾人,又開始低低地議論,他們的話語傳入李夔耳中,卻是讚同王仵作的居多。

    “誰說這死者沒有伸出舌頭,就一定是被人勒死的,這般話語,未免令人難以信服。”

    在眾人的議論聲裏,李夔的這句冷不丁的話,有如一聲炸雷,震響在每個人的耳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