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別無選擇段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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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政殿。

    劉宏下朝後就來到了這裏,這是他日常辦公所在。

    劉宏在腦中回顧了一遍朝會的經過,總結得失。

    總體而言,他對自己參與的第一次朝會是比較滿意的。

    雖然過程與預計有所出入,但並沒有偏離太遠,即使少許偏離也是正向的。

    另外,他探出了一個結論,他這個皇帝終究還不是傀儡,漢室威望尚存餘溫。

    或許他做不到獨斷專行,可群臣也一樣會有所顧忌,朝堂運轉並沒有超脫規則之外。

    當然他的話出了朝堂還有多少影響力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樣,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劉宏相信隻要後續也能如今天這般,在朝堂之上慢慢地施加他的影響,要完全實現他醞釀已久的布局規劃也不是不可能。

    隻是這步步思量、瞻前顧後的日子實在是太累人了,劉宏不得不時時提醒自己如今的處境和麵對的壓力。

    又輕籲了一口氣,劉宏問“太中大夫來了嗎?”

    有小黃門答道“段公已在殿外恭候多時了。”

    “宣。”

    片刻後,太中大夫段熲就走了進來。

    “拜見陛下!”段熲一絲不苟地躬身施禮,然後頸項微曲,靜立候命。

    “段卿坐下說話。”劉宏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段熲絲毫沒挪腳,隻是躬身答道“謝陛下,臣站著就好。陛下有何吩咐,敬請示下。”

    劉宏淺笑道“卿可是在怨朕將卿之食邑削減過多?”

    “雷霆雨露皆為君恩,即使陛下完全削去臣之官爵,臣亦不會有絲毫怨言。”

    段熲身子躬得更彎了,“更何況臣本有罪,受此小小責罰已是陛下法外開恩了。”

    “既如此,為何不坐?”劉宏故作不悅。

    “謝陛下賜座。”段熲略略沉吟,這才走到坐席旁,正襟危坐下來。

    劉宏看著段熲這種謹慎而卑下的姿態,心裏忍不住陣陣發酸。

    真的很難想象,自己麵前的這個弓著身子、兩鬢泛白、麵現消沉之色的老人是大漢朝數十年來,軍功最為卓著的名將。

    大漢近幾朝以來,要說名將,無過於“涼州三明”。

    而段熲就是“涼州三明”之一,另外兩個人分別是皇甫規和張奐。

    之所以有這個名號,是因為這三位將領的表字裏都有個“明”字,又都是涼州人,而且同時在治羌中立功揚名。

    這三個人,在對羌戰爭中都有過傑出的戰績。

    不同的是,他們三人在對羌人的策略上有偏差,皇甫規、張奐主張以招撫為主,而段熲則主張堅決剿滅。

    正是由於這種差別,三人的命運也大不相同。

    同是名將,皇甫規與張奐更被士人所推崇,而段熲軍功最多,卻因為手段過於激烈血腥而被廣大士人所抵製。

    以致於段熲為了自保,不得不托庇於宦黨,在曆史上他最終還是沒免了下獄自殺的結局,而罪名正是勾結宦黨。

    以劉宏這個具有後世眼光的人來看,他們三人的對策無所謂誰對誰錯。

    大漢朝之所以被羌亂糾纏了上百年之久,甚至目前依然沒能消除隱患,最根本的原因是朝廷對治羌的策略過於猶豫,一直在剿撫之間左右搖擺。

    但凡從一開始就堅定選擇其中任何一種策略不動搖,羌亂說不定早就平息了。

    由此,劉宏對“涼州三明”尤其是段熲是抱著惋惜的心態的。

    涼州三明裏,皇甫規已於數年前去世,張奐也早已辭官歸鄉,估計活不了多少年頭了,隻剩下年紀最輕的段熲還在朝中苟延殘喘。

    不論是作為皇帝還是個人,劉宏都不太希望段熲如原本曆史上那般慘淡收場。

    畢竟段熲並非什麽十惡不赦之輩,士人強加在他身上的“段屠夫”之惡名在劉宏看來不過一個笑話罷了。

    更關鍵的是,如果段熲能如劉宏心底所期望的那樣有所改變,還是有很大用處的。

    那時段熲將成為他的第一個孤臣,他可以借助段熲在漢軍中的威望建立起自己的禁軍班底,甚至進而完全掌控軍權。

    想到這裏,劉宏揮手示意其餘人都暫且退下。

    “朕要與段公單獨暢談,汝等暫且往殿外候命,非朕召喚不得打擾。”

    正輪值的中常侍趙忠和夏惲遲疑片刻,最終對視一眼,雙雙帶著其餘宦官向殿外走去。

    劉宏給王越使了個眼色,王越點頭回應,然後跟在宦官之後出了大殿,並守在了殿門口。

    段熲錯愕之間,心裏也變得不安起來。

    劉宏很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將正坐的雙腿改成了很懶散的盤坐姿勢。

    “好了,現在隻你我君臣二人,段將軍無須那般拘謹。”

    劉宏轉換了一副口吻,“朕此次召見你,除了公事之外,也是想與將軍你談談心。”

    段熲頷首靜聽,無所回應。

    “打內心而言,朕更喜歡稱呼段公為將軍。

    朕還記得建寧三年時,將軍征羌得勝回京,朕與朝中公卿一起賀迎將軍,其時,朕見將軍雄姿英發,神威赫赫。

    當時朕就在想,我大漢有將軍這樣的名將守護,那些胡虜賊寇有何懼哉?

    那年朕才十四歲,尚未行元服,如今朕已二十有二,算算已經過去八年了。

    可惜自那年之後,再未見過將軍有如昔日那般的威武之姿。”

    “陛下……”

    段熲肩頭微微聳動,張口想說什麽,可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

    劉宏似乎沒注意到段熲的神情變化,接著感懷道

    “昔日朕雖然年幼,可也心誌高遠,總在憧憬著有朝一日,我大漢帝國能再現輝煌。

    隻是自朕登基以來,卻國勢日衰,天災頻發,內外動亂不斷。

    朕親政之後,方才知道治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權衡、顧忌的方麵太多。

    往往明知道是對的事,真正去做時,卻可能出現錯誤的結果。

    正如去年兵發鮮卑一般,與鮮卑開戰,有錯麽?其實並不是。

    鮮卑胡寇為我大漢仇敵,與之交戰天經地義,可是一戰之下,竟折損三萬餘騎軍精銳,耗費無算,這是朕事前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到的。

    朕心既痛又恨!

    可是朕還不得不咬著牙收拾殘局。

    類似的事還有許多,使得朕時時有無能為力之感。

    不過這些年來,朕雖無所建樹,卻也成長、領悟了許多。

    尤其這次大病,讓朕有時間沉心思考、總結得失,終於意識到了我大漢已經到了危急存亡之時,必須有所變革方可。

    變革,需從我這個皇帝開始,朕必須努力成為一個更稱職的皇帝。

    如何才算稱職,朕能想到的首先是要用對人。

    而段將軍你,就是朕要用的第一人。”

    說到這裏,劉宏停頓片刻,然後忽然提高音量,道

    “如今,朕振興大漢的初心依然不改,那麽想問將軍,卿當年之雄心尚在否?”

    “啊?”

    段熲輕呼一聲,然後反應過來,忙拜伏在地。

    “臣叩謝陛下賞識,隻是如今臣已年老體衰,不堪重用,恐負陛下之厚望。”

    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看來段熲心中還是有很多的顧忌。

    劉宏這樣想著,卻並不失望。

    他原本就沒指望通過一兩句話就能打動段熲,畢竟這是一個在宦海沉浮了數十年的老家夥。

    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朝堂上的明槍暗箭,甚至大獄中的嚴刑酷法,段熲哪樣沒見過?

    他早已不是言語所能輕易激起波瀾的了。

    哪怕麵對的是皇帝,段熲也是不敢輕易信服或許諾的,何況這個皇帝還如此的年輕而有名無實。

    但劉宏卻胸有成竹,因為他知道段熲現在除了相信他這個年輕的皇帝,被他所用之外,其實已經別無選擇。

    劉宏道“古時趙國的廉頗年過七十,尚有上戰場的雄心,將軍你離七十還早著呢!何況朕也不忍心讓將軍再親自披掛上陣,舍生忘死。”

    “廉頗乃古之名將,哪是微臣所能相比的。”段熲依然不肯鬆口。

    劉宏心中歎息,終究免不了圖窮匕見。

    “看來將軍早已對朝廷、對朕心灰意冷了。

    可將軍是否想過,自打你我在此單獨相見之後,將軍就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般安分守拙了。”

    段熲一驚,腦中好似閃過一道霹靂。

    他終於意識到了現在的處境,也明白了天子之前將所有宦官都趕出殿外的目的。

    天子驅逐宦官再與他密談,不論他是否為天子所用,都再也得不到宦黨的信任和庇護了。

    他本來就為士人所不容,現在又失去宦黨信任,還怎麽在黨爭激烈的朝堂上立足?

    像張奐那樣辭官歸隱?如果可以的話,他早就那樣做了。

    他篤信隻要他今天辭官,明天就會被成群的士人彈劾,後天就可能被下獄抄家。

    他過去為何屈辱地托庇於宦黨,不也是為了苟延殘喘,存身保家嗎?

    那麽現在就隻有一條路了,除了真正投靠天子,賭天子能保他而且能保住他之外,他已別無選擇!

    這就是年輕天子的謀算嗎?

    段熲第一次抬起了頭,正視天子,卻正好看到劉宏那莊嚴肅然、眼含深意的神情。

    這還是群臣印象中那個軟弱可欺、聽人擺布的小皇帝嗎?

    看來天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大了。

    段熲心中歎息,澀然問道“陛下為何選擇老臣?”

    劉宏知道段熲已然做出了選擇,不過這也僅僅是一個開始,要真正讓段熲盡心做事,還得消除其被迫無奈的心理。

    “朕並沒有謀算將軍之意。

    將軍應該也知道,朕在這宮中並無多少可信之人,即便是朕一向倚重的宦黨。

    為了不讓宦黨知道朕的意圖,隻能與將軍單獨相談。

    而朕先前對將軍所說的話,也皆是肺腑之言。

    將軍乃我大漢難得的功臣名將,朕實在不願看到將軍在充滿爾虞我詐的朝堂之上委屈求存。

    武將就該過得簡單點,像在戰場上一樣明刀明槍,而不是整日活在陰謀算計之中。”

    見段熲聽得很認真,並且若有所思,劉宏知道距離說服他已經不遠了。

    劉宏開始實施最後一擊。

    “知道朕削減將軍四千戶食邑的真正原因麽?

    朕記得將軍最後四千戶食邑是在任司隸校尉時獲得的,如其說是當時平息宮中動亂立功所得,倒不如說是拜宦黨所賜。

    這一點你知,我知,滿朝文武也皆知。

    現在朕將此四千戶削去,即是削去了宦黨給予將軍的恩賜,也斬斷了將軍與宦黨的牽扯。

    將軍剩下的萬戶食邑雖然多,卻全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拚殺得來,現在的段紀明在朕心中,才算是真正清白的武將之身。

    朕也是要借此告訴將軍,你段紀明不需要依靠誰,不論是宦黨,還是士黨。

    你真正依靠的是你實實在在的軍功,是對大漢朝廷、大漢天子的忠誠!

    今後再有誰以任何名目彈劾、責難將軍,將軍都可理直氣壯地將朕的這番話丟給他。”

    段熲的神情愈加複雜。

    劉宏接著道

    “朕希望滿朝文武都能簡單純粹,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朕隻能盡可能地任用符合朕心中要求的那些人。

    朕相信段將軍你,不會讓朕失望!”

    “陛下!”

    段熲的心防終於被劉宏打開,他大禮拜道

    “陛下有什麽需要臣去做的,敬請吩咐,臣必定盡心竭力,死而無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