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大花背涕淚四流，斷斷續續的說完，連黑胡子也沉默了。
    那每個字每句話背後，都是人間極致的悲慘。
    經曆，目擊，承受這一切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大花背這些話憋在心裏估計也很久了。
    黑胡子還有個收養他的老兵，大花背呢，隻能一個人死扛，而且背負著大奸臣之子的名聲，不能說，不敢說，除了咬牙博命，走路都低著頭。
    好容易找到了組織，更以為多了個兄弟，正要敞開心扉，得，遇到老爹害過的苦主了。
    一開始大花背都知道理虧，但黑胡子那罵得太難聽了，李家人是人，我們王家人就不是人了嗎？
    我可以承擔我爹犯下的錯，但憑什麽王家那麽大一家人慘死之後，還要受這樣的屈辱！
    大花背情緒失控，什麽尊嚴臉麵也不顧了，反正在場的一個是曾經準備托付性命的兄弟，另一個是教自己重新做人的教長，他嘶吼著，痛哭著，將王家的悲慘說得聞者心碎。
    說得黑胡子甚至覺得，自己那樣說王家人似乎確實有點過了。
    但是李家的冤屈，王鼎國的罪孽，這是不可饒恕的。
    大花背說完，聲音哭啞了，渾身的力氣和勇氣似乎都被抽光了，目光呆滯的隻坐在原地抽肩起伏，眼淚是一滴都沒有了，整個人肅穆中帶著慘白，宛若一具行屍走肉。
    “吭。”原林覺得該說點什麽了：“在你眼中，你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大花背的性格，起碼和陰沉是不沾邊的，豪邁直爽，且頗有為兄弟兩肋插刀的義氣，若是成長在一個宅鬥家庭，不可能長成這樣。
    “我爹他……”
    被抄斬時大花背已經能記得許多事情了，他印象中，父親剛正不阿，對他們幾個子女和子侄輩尤為嚴厲，跟他們說的都是君子行而正，義勇為先，精忠報國這些。
    而且在大花背記憶裏，他父親言傳身教，定下的規矩就一定執行，哪怕他自己犯規也一並受罰，所以他們這些小孩子，從不敢在父親麵前不守規矩。
    “你爹呢？”問完大花背，原林又問黑胡子。
    黑胡子的爹就是軍中將領，粗獷豪放，但對子女格外寵溺，在外威風凜凜，不過在家裏孩子們都很喜歡和父親親近，他母親也是極盡溫柔的女人，家裏安排得井井有條的。
    在黑胡子記憶裏，父親很少有愁苦的時候，唯有大建元年發生的事情，他死也不會忘記。
    洪水圍城，他沒有親見，但是鼠患成災，他是知道的，因為他家裏人就有死於鼠患帶來的瘟疫的。
    黑胡子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小妹，尚在繈褓之中，不知怎麽就染上了瘟疫，瘟疫是會傳染的，父親要將小妹送走，母親不同意，這是黑胡子記憶中父母唯一一次爭吵，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一直記得，甚至要超過被抄家問斬時。
    自那之後，父親日漸沉默，而且經常歸來時，黑胡子能聞到一種難聞的氣味，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血腥味；而母親夜夜垂淚，當時年幼的黑胡子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隻過了不到小半年，就突然傳出父親帶殿前司禁衛襲擊楚州王被當場擒殺，軍緝司帶隊在家裏後院搜出了私藏兵器，戰袍，旗幟等百餘件反物，跟著就是大搜查，羈押，判罰……
    偌大的家族轟然倒塌。
    女嬰，瘟疫？
    原林追問當時除了那個嬰兒還有別的人得了瘟疫嗎？
    黑胡子記不起來，或是不認識或不重要的下人，他沒有印象。
    原林則著重問了黑胡子父親將女兒送走之後到底有哪些變化。
    除了身上時常帶有血腥味回來，黑胡子隻記得父親變得冷酷，不再怎麽對孩子們笑了，他們幾兄妹都有些害怕，那段時間也不敢親近父親。
    至於李郃國怎麽從前楚州王投靠到賢王麾下，為什麽會造反或被誣陷造反，這些黑胡子也不知道，也查不出來，以他的身份和職位，能查出流放時家族的人在哪裏死了多少就已經盡力了。
    原林又問大花背，在李家被抄斬前後，他的父親有沒有什麽明顯變化。
    大花背搖頭表示沒有，因為王鼎國平日就不苟言笑，但他至今也無法相信，那麽一個嚴於律己，連行，坐，臥，吃都有嚴格規矩的父親，會是一個奸佞之人。..
    通敵叛國，到底為什麽啊？大花背想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
    原林問大花背，他們王家在遭遇洪災時，家裏有沒有被傳染瘟疫送走的小孩。
    大花背記憶裏有好多，他的兄弟姐妹都不在其中，但是侄女堂妹小姑這些有不少。
    大花背記得都是三歲以下的，那瘟疫好像隻找體弱的小孩子，王家因瘟疫送走的小孩子，32個，大花背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那時候他母親經常念叨，32啊，32個啊，32條命啊。
    他每次問他母親，什麽32條命，他母親就告訴他，瘟疫，要帶走他們家32個小孩子。
    大花背追問為什麽，他母親就告訴他，小孩子體質弱，瘟疫就容易找上他們，但是就這樣將他們送走了，是會遭報應的啊！
    小時候不是很懂，記憶也很模糊，但32條命啊和會遭報應啊，大花背確認自己沒有記錯。
    所以，他們兩家，都是被獻祭的小孩的家庭嗎？
    這或許才是他們兩家家破人亡的真正原因？
    不許說，無記載，到底有多少小孩失蹤？居然一點消息都沒留存下來，隻有那麽一個童話存在？
    那麽簡單的一個童話，背後竟然藏著這麽錯綜複雜的事情嗎？
    這件事看來不小，誰有這個能耐將這件事擺平呢？
    連這件事都可以擺平，讓人們徹底遺忘，這樣的能耐，為什麽還一定要獻祭小孩呢？
    原林沒想到，除了盧家，連自己的部下也和當年的小孩失蹤事件有這麽大的關聯，越查越覺得這件事隻露出冰山一角，僅僅是這一角，就已經讓人毛骨悚然了。
    原林將心收回來，自己先要擺平這兩名悍將的情緒，能讓這八尺鐵漢哭得斷氣抽聲，當年的事情給他們兩人留下的陰影可謂極大，這是要背負一輩子的血海深仇啊，這個結不解開，自己可能一次就損失兩名大將。
    “黑胡子，你，現在還恨他嗎？”
    黑胡子默不作聲，他無法說出不恨這兩個字。
    “如果我告訴你，無論李家還是王家，這兩起滿門抄斬的大案，背後還有隱情呢？”
    “什麽？”黑胡子和大花背都愕然望向原林。
    “教長，你說的都是真的？”大花背尤為激動，叛國奸賊之子，這絕對是壓得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沉重大山。
    “嗯，很有可能，你……的父親，也是被人誣陷的。”原林的話讓大花背眼眶再次充盈淚水。
    但引來了黑胡子的不滿：“教長，你不要為了化開我們的矛盾，就胡亂編個故事來騙俺。”
    “你什麽意思！”大花背怒目相視。
    黑胡子毫不怵：“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心裏清楚！”
    “好了，不要吵，我沒有編造，我的能耐你們清楚，你們如果還想搞清楚自己家族慘案背後的真相，就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