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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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與人的歡樂並不相同。

    正如會同館外歡天喜地,而會同館內卻愁雲慘淡。

    我家沒了?

    這是宣聞溪在大街上聽到京師百姓奔走相告的東瀛捷報之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他很想找個僻靜的角落痛哭一場。因為他很清楚,大明天軍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的占領東瀛一半的疆土,其中少不了他這個帶路黨的功勞。

    失魂落魄地回到會同館後,與他一道前來的幾位僧侶和使者早已等候多時。

    沒有想象中的斥責和痛罵,隻有安靜和沉悶逐漸放大著他們內心的痛苦和傷心。

    “我們,還回得去嗎?”

    他們是以東瀛使者的身份住到這裏的。如今大明對東瀛宣戰,想必再過幾個月,東瀛滅國之後,他們連住在這裏的資格都沒有了。何去何從,包括宣聞溪在內的所有人都很迷茫。

    “我佛慈悲。”

    僧人淨業念誦一句佛號,背上的麵色中湧現出堅定

    “無論如何,貧僧是要回去的。國中備受戰亂之苦,正是我輩普度眾生之際。若是貪戀此處繁華安逸,有違貧僧剃度之時發下的大誓願。”

    皈依三寶的淨業信念非常堅定,但隨即搖頭苦笑一聲

    “不過如今兩國交戰,想來海上皆是大明水師。我等出海,少不得被其當做浪人攻擊。”

    比起信誓旦旦的淨業,宣聞溪等幾位使者卻愈發冷靜起來。

    雖然經過數百年的發展,東瀛有了獨立的文字和語言,也有了對抗大明的勇氣和信念,但究其根底,心中還是對華夏保持著足夠的敬畏和仰慕。

    拋開他們的身份不談,以一介普通東瀛百姓的角度看,被大明征服,當真是難以接受的嗎?

    “我……我想留在這裏,既然大明皇帝要將東瀛納入大明疆域,我等自然在他王化之下。縱是地位比漢人低些,也好過無以為家。”

    其中一名使者剛開始說話還有些結巴,但當他發現沒有人態度鮮明地表達厭惡與反對時,漸漸開始利索地表達著自己的態度

    “更何況,為誰做臣不是臣?我等學習中原文化,不就是想有朝一日如晁衡一般身居高位。”

    中原有徐福東渡的傳說,在東瀛也有燕南倭北的故事。

    雖說如今東瀛自立自強的意識已經抬頭,但自認比華夏這宗主國矮一頭的觀念依舊牢牢占據著大部分東瀛人的頭腦。

    如今的大明當然沒有當年盛唐那般強大,可是它確確實實把東瀛占領了。國別意識一旦破滅,隨之而來的自然是無比熱切的擁戴。

    宣聞溪一直沒有說話,此前他懷著歉疚,如今他準備表達自己的倔強。隻是嘴唇顫動再三,到底還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他的內心,不斷地動搖著。

    “東瀛使者宣聞溪,雍王殿下召見,還請隨我前往。”

    會同館的主事清朗的聲音驟然在門外響起,屋內靜坐的幾人頓時如同受驚的貓一般瑟縮在一起,而後目光同時看向被點了名的宣聞溪。

    雖然知道宣聞溪早些時候就被那位雍王殿下召見過,但在這麽關鍵的時刻居然再次受到召見,來自東瀛的使者們心中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而迎上質問目光的宣聞溪,此時隻能哭喪著臉解釋

    “你們相信我,我跟這位殿下,真的隻是一麵之緣。”

    一麵之緣嗎?誰信?

    宣聞溪瞬間落得個跟朱極早朝時候一樣的待遇。

    可他終究沒能再解釋什麽。

    當日他是東瀛使者,那位會同館的主事還會對他禮待有加。可是如今他已快要淪為亡國之臣,若非看在雍王的麵子上,那主事哪有那麽多閑工夫等他。

    遭到再三催促的宣聞溪隻能向自己的同僚躬身一拜,而後挺直了胸膛闊步走出房間。

    這次與朱極見麵,被安排在了莫愁湖畔。

    自從朱極歸朝後,已經很久不曾來過這裏了。

    看著煙波浩渺的莫愁湖,聽著宣聞溪有些倉促的腳步聲,朱極心裏忽然有種悵然的感覺。

    “你恨我嗎?”

    恨嗎?能嗎?敢嗎?

    宣聞溪的腦子裏不斷地回蕩著關於這個問題的一切。遙遙看到朱極的第一眼,他確實恨不得與朱極拚命。可是當他真正靠近朱極身邊,目睹這位大明皇長子孤寂的身影,以及身後披堅執銳的甲士,宣聞溪沉默了。

    似乎感受到了這位東瀛使者心裏的憋屈,朱極長舒一口氣,有些慨歎地說道

    “想必應該是恨的。不過有些話還是想跟你這位東瀛使者說說,跟別人說,沒有味道。”

    “其實我當初本來是想夷滅東瀛的。”

    朱極的話宣聞溪沒有任何懷疑,這位皇子有這個能力,而大明,也有這個實力。此時他忽然有些小小的慶幸,因為從他聽到的傳言中得知,大明隻是處死了那些敢於反抗的貴族和浪人。

    “可是後來我怕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固然來得爽快,但需要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具備常人難以想象的膽魄。我膽子小,真的怕數百萬冤魂找我索命。”

    抬頭向西南方向看了一眼,朱極的語氣逐漸變得平靜。

    “我曾去過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我不願想起的地方。皚皚白骨密密麻麻堆積在土中,有若修羅場一般,盛夏天都讓人感覺寒徹骨髓。

    在那裏我曾無數次痛苦地閉上雙眼,但痛苦又讓我睜大了雙眼看著。那些白骨讓我骨子裏銘記著仇恨,讓我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小看你們。”

    “這些年我碌碌無為地活著,但似乎上天不希望我就此做個麻木的人。其實你最應該恨那些犯我大明的浪人,是他們成功地勾起了我對那段仇恨的記憶。”

    宣聞溪不曾感受到朱極的痛苦和仇恨,但他明白這仇恨和痛苦的來由必然是東瀛。

    他的心中有數之不盡的疑惑,但朱極卻並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

    “我不知道今後你何去何從,但是希望你能向所有可以接觸到的浪人通告一聲——

    我,大明雍王,窮極一生之力,會將那些勾起我恨意的仇寇,一個一個,掛在他父母妻兒的墳頭作魂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