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萬別說我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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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天下聞名的大儒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詣為弟子籌謀的皇位,在朱極嘴裏竟然與犬豕相提並論。
沒有義正言辭地駁斥朱極的言論,宋濂苦笑著搖搖頭,目光依舊緊盯著朱極的麵龐:
“既然如此,那殿下因何每每在朝堂掀起波瀾?”
宋濂的說法還是頗為委婉的,個別朝臣暗地裏已經將朱極視作洪水猛獸, 甚至更為惡劣的稱謂暗地裏也不是沒有。
畢竟朱極入朝尚不足半年時間,這朝堂已經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不理會宋濂灼灼的目光,朱極扭頭看了看被高麗紙糊的窗戶隔絕的昏暗的天空。
“學士認為,這皇朝延續,最需要的是什麽?”
“自是天子仁德,政令通暢, 官員清廉,將帥用命。”
宋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類似的問題他從朱元璋嘴裏聽到過很多遍,依宋濂看來,掌控權力的統治階層內部出現問題才是王朝覆滅的根由。
但這個回答顯然不是朱極心裏的正確答案。
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朱極毫無儀態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如閑散村夫一般恣意,目光卻依舊看向透著微光的花窗。
“在我看來,皇朝延續最需要的是,讓百姓能吃飽穿暖,在天災之下不至橫死。”
百姓才是王朝建立的基礎。
除了個別手握權力的野心家之外,沒有哪個黔首百姓會在吃飽穿暖的時候想著拿命拚個皇帝來當當。
畢竟國瑞爺的兒時夢想中,皇帝也不過就是一頓飯能吃一百張白麵大餅的人物。
聽到與自己所言大相徑庭的答案,宋濂撚了撚白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殿下所言,倒是頗有孟子遺風。”
這職業性的官場恭維讓看著窗戶出神的朱極啞然失笑,深思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容:
“雖然知道學士說的是客套話,不過我還是挺開心的。”
“權力於我而言,不過是為大明百姓趟出一條生路的捷徑。
如果我真的圖謀權勢,我大可請父皇將那東瀛倭國賜給我作封地,憑我心中宏圖,再過二十年, 我之所在不見得會比大明差到哪裏去。”
今日之朱極,早已不是當初在城外窩棚裏準備苟且偷生的朱極。
得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又有了穿越者必備的雞肋金手指,若非心裏還有個夢想,朱極早就飄上天了。即便如此,朱極也具備了當初不曾有的自信。
“所以學士今後教授太子的時候,別總教那些個仁義道德帝王心術,多讓他去百姓中看看,多讓他到軍營裏走走,這才是決定他屁股坐哪裏的根基。”
看到朱極的臉上毫不作偽的神色,宋濂站起身來走到朱極麵前,緩緩向朱極躬身行作揖禮。
“殿下之心胸,實在讓老朽汗顏。先前之揣度,卻是老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濂這毫無征兆的拜禮冷不丁讓朱極嚇了一跳,眼神從花窗上收回的同時,朱極從椅子上跳起,將將避開的同時,嘴裏忙不迭地嚷嚷:
“別,你可千萬別把我當作君子。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或早或晚, 你看胡惟庸和陳寧這兩個不就被我旦夕間給收拾了麽。
你還是把我當成小人的好,省得將來我幹了什麽讓宋學士不順心的事情,也不至於後悔今日誇我這一句。”
眼見朱極對“君子”二字避如蛇蠍,宋濂嘴角隱隱顫抖了兩下,最終還是苦笑著起身:
“殿下何至於此,我儒家視光明坦蕩者為君子,今日觀殿下之言行,當時君子無疑,何必自甘輕賤。”
麵前這位老人家委屈的模樣讓朱極不由得退了一步,而後方才鄭重其事地說道:
“你們叫一聲君子,便要這君子做這做那。
一旦做出稍微背離你們意願的事情,你們便會群起攻之說,你可是君子呀,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你有辱君子之名,我們要剝奪你君子的名號。
卻渾然忘記,這君子之名全然是你們安在他頭上的。”
一句話,戳中了整個士林的腰眼子。
宋濂愣了半晌,到底還是苦著臉癱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
“原來,天下人是這樣看我等的。”
眼見這老先生魔怔了一樣地自說自話,朱極有些於心不忍。
士林中慣常如此的不少,但也不至於讓這位老先生全盤承受信仰崩塌帶來的痛苦。又或者說,真正喜歡道德綁架的人,那張臉皮也未必能在這番譏諷中掉下幾根毫毛來。
“不是天下人這麽看你們,是我這麽看你們當中的一小撮人。
這罵名不該由你來承受,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的頭上,個中緣由,老學士不妨多想想。若真覺得汗顏,今後還望你正一正士林風氣,莫讓一群偽君子,壞了儒門君子的美譽。”
聽完朱極勸誡的宋濂又是起身一拜,這次朱極毫不謙虛地生受了。
方才不受,因為談的是家事國事。現在受著,那是士林該有的態度。靜靜等候宋濂拜謝過後,朱極這才將話頭引入正題。
“對了,今日前來,其實主要還是想要跟學士說一聲,既然學士答應做我雍王府的長史,便應當承其職盡其責。
我這王府如今也就是個空架子,唯有這知天下需一大才大德之人主筆,你看”
聽朱極說明最終的來意,宋濂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
合著,自己先前被這位殿下連消帶打批駁一通,純屬自己找上門挨懟。
“老朽雖然才疏德薄,但殿下開口,老朽也不能袖手旁觀。”
能得朱極一句口頭的承諾,宋濂覺得今日會麵收獲絕對超出預料。再說了,每月撰幾篇文稿,對他而言不過信手為之。
這樣的回應顯然讓朱極非常滿意,不過起身出門的同時,朱極依舊不忘向宋濂提醒:
“宋學士當知曉,我這知天下的文章走的都是針砭時弊的路子,便是陛下出了昏招苦了百姓,也免不了要罵他一句昏君誤國。”
剛剛浮現在臉上的笑容,瞬間飽含著苦澀。
宋濂看著那道寒風中遠去的背影,忽然躬身一拜,蒼老的聲音裏乍一聽,還帶著絲絲期待和喜悅:
“臣宋濂,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