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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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令武帶著僮兒阿融,哼著華陰老調,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出義寧坊,轉到萬年縣的平康坊。

    平康坊是銷金窟,名伎如雲,姑娘個個婀娜多姿,且兼文采風流。

    敲黑板,伎不是妓,是對藝人的稱呼,人家是賣藝的。

    那些職業做皮肉買賣的,這個時代稱為娼。

    當然,如果是你得人青睞,成為人家的入幕之賓,又或者多財多億、憑億近人,那另當別論。

    曉月樓是平康坊頂尖的樓子之一,裏麵的姑娘個個是人才,說話又好聽。

    沒那個身家,你連曉月樓都進不去。

    “喲,這不是柴令武兄弟嘛?怎麽,令尊回府,沒抽你一頓?”大門敞開的包房裏,這個偎紅倚翠、喝著皮杯兒的黑眼圈青年,正是柴令武的對頭高文敏,表字履行。

    皮杯兒是浪蕩子的戲謔,其實就是以口渡酒。

    喝酒是假,借機親熱才是真的。

    嘖嘖,也不嫌不衛生,小心疾病傳染呐。

    高文敏身前三尺,雲鬢斜簪、輕衣羽裳、眉目豔皎月、瓊鼻櫻桃口,素手撥弄著琵琶的,卻是曉月樓當紅姑娘巧雲。

    以高文敏混不吝的性子,能老實與巧雲姑娘保持距離,足以讓柴令武明白很多事情。

    紈絝子弟之間的交情,很多人看不懂。

    一些看似沒有矛盾的,卻老死不相往來;

    一些打得頭破血流的,卻依舊湊在一堆。

    柴令武大馬金刀地坐下,趕開要倚到自己身上的姑娘,拿了個幹淨杯子,倒了杯三勒漿,勉為其難地咽了下去。

    “阿耶說了,高履行這種浪蕩貨,就該見一次揍一次。嘖,這三勒漿淡得出鳥,難怪會須一飲三百杯,憋得住尿,千杯都行啊!”

    “叮,懟高文敏成功,獎勵書法館閣體。”泥石流係統適時出場。

    高文敏眼睛一亮,過節瞬間拋於九霄雲外“柴令武,你是說,喝過比這更烈的酒?”

    酒鬼!

    “喝過啊,入口火辣辣的,從喉嚨到腸胃,如同被燒紅的刀子割入,比清酒濃烈多了。”

    柴令武不見外地提箸啃了塊雞肉。

    嗯,大約與後世白斬雞的水平相當。

    沒辦法,這時候的大唐,飲食就是以蒸煮為主。

    炒菜沒能問世的原因,一是鐵鍋沒能造出來,二是還沒法提煉出植物油。

    以醬料提味是一個選擇,然而缺點是鹹、微苦。

    因為這個時代的鹽,以粗鹽為主,少量的細鹽都還微微泛黃呢。

    就這,市麵上還幾乎見不到細鹽,都被權貴包圓了。

    “兄弟,你是我親兄弟!哪裏有這酒賣?西市哪一家胡商?”

    高文敏這個不講究的,眼睛裏泛著光,打定主意要巧取豪奪了。

    酒鬼就這德行,誰能給好酒,誰就是親人。

    隨即,高文敏被強勢介入的巧雲姑娘扒拉到一邊去,隻能悻悻地喝悶酒。

    巧雲姑娘在柴令武身邊坐下,杏眼放光“柴公子大才,巧雲不知是否有幸聆聽教誨。會須一飲三百杯,何等豪邁!”

    柴令武摸了摸光滑的下巴。

    說漏嘴了,忘了這是酷愛詩文的大唐。

    筆墨侍候,柴令武乘興揮毫。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

    高文敏,巧雲娘,將進酒,杯莫停。

    ……

    “好詩!”

    即便是同樣不學無術的高文敏也被震得不輕,卻沒留意詩中好像在嘲諷他小氣。

    “咦,好像字數、句數不定?”高文敏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高公子,沒事多讀書,這是七言歌行體,出自古樂府,首創於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興盛於本朝,是一種特殊體例,在詩題中常見有‘歌’、‘行’的字樣,可以配樂歌唱的詩歌體裁。”

    巧雲姑娘沒好氣地開懟。

    “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樂、轉狂放、轉憤激、再轉狂放、最後結穴於‘萬古愁’,回應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闔,力能扛鼎。”

    柴令武有點心慌,有種閱讀理解“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結果連作者本人都理解不及格的感覺。

    就是多騙幾個字的稿費而已啊,至於嗎?

    “僥幸……”柴令武心虛。

    “另外,柴公子這字體,別具一格,異常工整、方正、清秀,絕非當世任何一家的字體。”

    巧雲姑娘的話,讓高文敏目瞪口呆。

    都跟過歐陽詢老夫子學過書法,柴令武什麽時候能寫出這一手好字了?

    眾皆有腰間盤,汝何獨突出?

    巧雲姑娘配樂,《將進酒》在曉月樓吟唱出來,竟讓各包房內裏名伎都跑了出來。

    除了鑒賞能力不夠、隻能以色侍人的貨色,沒人遲疑。

    包房裏的恩客多少都有一定的鑒賞能力,聽了幾句,便與名伎一道,靜靜地聆聽巧雲姑娘的吟唱。

    曲畢,餘音繞梁。

    巧雲姑娘的貼身侍女打開房門,大聲宣告“柴令武公子所著《將進酒》一詩,我家巧雲姑娘譜曲、吟唱。請為柴令武公子賀!”

    公子這一詞此時還未泛濫,一般指的是公侯之子。

    普通家境的,人家尊稱郎君。

    賀聲如雲。

    這也是歡場的誘人之處。

    隻要你真有才華,各樓閣絕不會昧了你的文章,反而會盡力替你揚名。

    如果哪個姑娘為才子的文章所引,納為入幕之賓,成就魚水之歡,樓閣非但不會阻止,還極力宣揚,以為雅事。

    曉月樓在各歡場中是佼佼者,來尋歡作樂的,除了商賈、士子、紈絝,達官貴人不在少數,若是文章被貴人聽得入耳,加以推薦,便成了科舉之前的行卷。

    行卷不能保證你中舉,但在有名聲、有官員推薦的情況下,至少能避免許多不公正。

    成名的恩客更會因此而回頭成為樓閣的長期飯票。

    唐朝的科舉,並非得由公卿大臣或州郡長官特別推薦,允許自己報名參加。

    知識點武德五年(622年)唐朝的詔書明確了士人可以“投碟自應”,下層寒士得不到舉薦者“亦聽自舉”,“潔己登朝,無嫌自進”。

    《唐大詔令集卷一〇二》“宜革前弊,懲勸之方式加恒典茍有才藝所貴適時,潔己登朝,無嫌自進。”“其有誌行可録才用未申,亦聽自舉。”

    所以,不要說必須有官員舉薦的外行話,那會讓人覺得你不懂曆史。

    當然,有舉薦與自舉,待遇差別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你以為誰願意平白無故去低聲下氣?

    此刻,曉月樓中,平日與柴令武不對付的紈絝們停杯不飲,一個個都在反思。

    是哪裏不對?

    都是國子監裏混出來的,誰不知道誰?

    柴令武的水準,要說做出“xx湖上有蛤蟆,一戳一蹦躂”,這個大家絕對信。

    《將進酒》那麽豪邁大氣、大起大落的詩,就是國子監裏的助教、博士、主簿、監丞,都未必能做得出吧?

    為什麽不提司業?

    國子監司業是貞觀六年複置的,現在還沒有。

    難道是柴令武撞他阿娘的墓碑撞開竅了?

    要不,改天自己也撞個祖宗墓碑試試?

    說實話,就連呆頭呆腦的阿融都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侍候著的廢物二少爺,竟然能寫出眾人交口稱讚的好詩。

    曉月樓牡丹房,幾名酒意微酣的官員怔了怔。

    “不可能吧?柴令武在國子監,不過是下下之姿,如何能與此詩相配?”曾任國子監博士、現任給事中的孔穎達放下酒杯,滿眼吃驚。

    作為柴令武的授業博士,孔穎達對這個頑劣的學渣記憶猶新。

    通直郎、散騎常侍顏籍笑道“勳貴之家,另聘良師指點,未必辦不到。何況,衝遠你離開國子監四年,四年之間,究竟柴令武有何造化,你我也不可知。”

    顏籍天性對權貴人家有好感,對寒門子弟白眼相看,真是愧對他家老祖宗。

    又或者是祖宗窮怕了?

    民部尚書、檢校吏部尚書戴胄舉杯笑了笑。

    柴令武又不靠科舉做官,人家到明年就可以授蔭官,作詩好壞,有區別麽?

    說不得人家隻是從哪裏買得好詩,來出個風頭呢?

    還不許人家附庸風雅麽?

    “感謝柴令武公子賜《將進酒》手書,賀柴令武公子開創新字體。”

    戴胄的酒杯落地,酒灑濕了布履。

    孔穎達停箸,顏籍驚愕。

    詩還可以買名家之作,字呢?

    曉月樓敢說開創字體,即便有所誇大,也總要能服眾,否則便是搭進自家名聲了。

    三人相約,去了高文敏的房間,隨意見禮攀談幾句,孔穎達便注目柴令武手書。

    館閣體脫胎於正楷,卻比楷書多了些講究,異常工整、方正,適宜公文所用。

    要說風格多突出,沒有。

    但是,實用性極強。

    你想想,下屬寫個公文過來,一手龍飛鳳舞的狂草,與一手循規蹈矩的館閣體,哪個讓上官更養眼、效率更高?

    難不成你還想上官認你這手可以當符使的書法麽?

    “這一手字體,用於公文,極妙。”

    戴胄踱著方步,矜持地看著柴令武“本官欲在朝廷、地方推廣此字體,賢侄以為如何?”

    柴令武掐著指甲尖,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伯父看中小子所書字體,小侄不勝榮幸。不過,皇帝不差餓兵,小侄鬥膽討要一些好處。”

    戴胄露出微笑“不可與唐律相悖。”

    柴令武哂笑“小侄也是奉公守法之人。”

    眾人在心裏暗呸,你與高文敏就是紈絝子弟,到處搗亂,還說什麽奉公守法,不知羞!

    “準許小侄開私釀。”柴令武笑嘻嘻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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