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世祿坊裏街。
    一身錦衣衛官袍的班衛征，看著腰間掛上了銀魚的張沿嶺，沉默了許久，開口問道：“聽說，你入了南鎮，又拜在了元督公的麾下？”
    張沿嶺麵色平靜：“班哥兒，我知曉你要說什麽。”
    班衛征盯著張沿嶺的眼睛，嘿了一聲：“我能說些什麽？恭喜張大人？”
    張沿嶺：“你莫要這般拿話貶我。你我二人，一個出身市井，一個出身流民，都是孤苦伶仃，自然都知道這世道是怎樣的……”
    班衛征打斷了張沿嶺：“王六郎待你如同兄弟，從河南再到安西，如今又來了涼城，倘若不是王六郎助你，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到頭來，你就是這般報答他的？”
    張沿嶺：“欠王六郎人情，某心中知曉，但前程二字，又豈能因人情而廢？王六郎為人耿直，我三番五次勸了他，仍然不知變通。跟在他的身後，混個溫飽雖然無憂，但張某人的誌向，遠不在此！”
    班衛征嗤道：“趨炎附勢之徒，談何誌向？”
    張沿嶺捏緊了拳頭：“班哥兒說話倒是輕巧，你在錦衣衛裏得了要職，你以為是自己能力過人？還不是因為朔方節度使孫都護，暗地裏對你照拂有加？孫都護從前是陛下的親衛，又深得聖寵，王六郎是因為他，這才對你另眼相加……但是我張沿嶺，出身低微，又有何人賞識？倘若我不向上爬，他日必將埋沒在官所之中，再無出頭之日。”
    班衛征：“你口口聲聲喊著出身和賞識，卻不思安心做事，隻想著攀附權貴，難道就不怕日後走了歪路？”
    張沿嶺聽見這話，動了真怒：“何謂歪路？我張家祖輩，世代都是良人。祖父本是縣吏，父親做過裏正，在十裏八鄉都是正道人家。但是，即便我張家走了正道，又可得了善終？！”
    “一家三十六口，被殺、餓死、病死了三十五人，隻留我張某一人獨活！小妹尚不滿九歲，出去拾柴，被暴民抓住，洗淨宰殺，生火烹煮；祖父剛死，尚未下葬，屍體就在堂中，被鄉鄰以利刃分食。這便是你口中不走歪路，正道人家的下場！”
    見班衛征愣住，張沿嶺長籲一口氣，強自壓下憤怒：“班哥兒，某窮怕了，也苦怕了，從小到大的見聞，教會了我一件事，想要在這世上好好的活下去，隻做個正道人，怕是下場不會太好。想方設法的向上爬，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說到這裏，張沿嶺拱了拱手：“今日，元督公去宮中拜別陛下，接著便要出發去往河北，繼續調查和處置藩鎮之事，我也要隨之前往……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方能再見，還請班哥兒幫我向王六郎捎句話，便說……便說沿嶺自知有過，無顏再去見他，他日如果升遷，沿嶺再當拜會。”
    說完，張沿嶺轉身來到街口，從樹上解下乘馬，翻身上馬，向著街口緩緩行去。
    與此同時，在世祿坊的一處小酒肆中，一位麵容端正、身形修長的官員，正在與另外兩人喝酒。
    那官員不是別人，正是曆史上的大曆十才子之一、與韓愈王維齊名的盧綸。
    而另外二人，則是從安西來涼城參加選補的許方海和陸恩生。
    許方海和陸恩生先是舉杯，向盧綸慶祝：“盧學士在殿試之中，能夠得到陛下的親口讚許，可是羨煞了其他學子。”
    盧綸心情頗佳，喝的有些微醺，但說起話來還是相當謙遜：“陛下以月盈則虧為題，我那日也是心血來潮，偶得佳作，這才有幸得到了聖人的讚賞。”
    許方海問道：“盧學士被授了集賢學士，又破例升了品職，將來不知去何處高就？”
    盧綸：“南鎮撫司的元督公，與某素來有舊，他邀請我去河北，但是錦衣衛畢竟是要害部門，我擔心自己無法勝任，便婉拒了……正好禮部杜尚書，賞識我的詩作，想要薦我入宣文館。”
    許方海：“宣文館？難不成是詩仙李太白職事的文館？”
    盧綸：“正是，盧某仰慕謫仙人已久，一番思慮，便打算去宣文館。”
    盧綸說完了自己，又看向許方海和陸恩生：“你們二人呢？可定下了去處？”
    許方海：“朝廷倒是發了官錄，隻不過我和恩生在科舉中都是末位，最後錄得的都是補選，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職位。”
    盧綸：“補選官做滿三年，再在考評取得中上，就可以錄為正職……話說回來，你們二人究竟補選的，是什麽職位？”
    許方海：“朝廷在禮部祠部司下，增設了不少官職，又授了許多人，作為文吏。”
    盧綸：“禮部？祠部司？倘若我沒記錯，那裏主管祠祭、國忌、休假日期，掌僧尼、道士、女冠、童行名籍，頒發度牒等等。朝廷為何在這裏增設官職，廣授文吏？”
    許方海搖頭道：“不知，或許是天下安定，朝廷打算向天祭祀，求得天順吧。”
    盧綸不解，但又將視線投向年紀最小的陸恩生：“你的選補，落在何處呢？”
    提起自己的選補職位，陸恩生有些不好意思：“我選補戶部。”
    盧綸：“戶部？那裏可是好去處，不知是戶部下的哪一司？”
    陸恩生：“戶部新設一司，名為國市司。”
    盧綸：“戶部新設國市司？何時的事情，我怎麽從沒有聽說過？”
    陸恩生：“就是正月裏，朝廷剛剛下的旨，國市司主要負責大唐內部的坊市、邊市、商行和舶市。”
    盧綸更加疑惑：“這些理應是互市監、城尹、市舶司等等做的事情，為何會合並到戶部裏來？”
    陸恩生搖頭。
    盧綸思慮片刻，實在想不通，索性也不再去想，舉杯說道：“朝廷的大計，又豈是我們這些小人物，能夠想通的？來來，不去想了，喝酒！”
    ……
    涼城之中，除了那些高官重臣，更多存在的，卻是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是，世祿坊中的這些小人物，或許誰也沒有想到，在多年後的未來，他們會搖身一變，成為影響整個國家、舉足輕重的顯赫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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