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冬歲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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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丹若獲封三品淑人,屬於天大的喜事。她不能低調,不得不設宴,請縣令、縣丞夫人並當地大戶的女眷吃飯。
    為了少說話,少寒暄,她專門叫了戲班子唱了小戲。
    這次,她專程點了《還魂夢》,非常痛快地聽了一整天。當然了,這也是很累人的,傍晚散席後,她就一點都不想說話,登記禮物的工作都交給了丫鬟們。
    她泡了個熱水澡,早早歪在炕上休息。
    不多時,謝玄英也洗漱好,緊貼著她坐下。
    程丹若沒看他,拋著手裏的小毛線球,拋起、接住,拋起、接……沒接住,被他半路截胡了。
    她:“幹嘛?”
    “小氣。”他也學她丟球,“這有什麽好玩的?”
    程丹若竭力抿住唇,不讓自己笑出聲,若無其事道:“那就不玩了,睡吧。”
    說著,將枕頭擺擺好,躺下睡覺。
    謝玄英丟開毛線團,側靠在她身邊,提醒道:“明兒是十一月初四。”
    “嗯。”她說,“天一日冷過一日了,今夜眼看著就要下雪。早點睡吧,我今天快累死了。”
    謝玄英撇過唇角,卻終歸不忍心,給她掖好被角:“睡吧。”
    程丹若:“你過來點。”
    他貼貼緊。
    她調整好姿勢,暖和了。
    謝玄英圈住她,嚴嚴實實地壓好被邊:“這裏比京城冷,不許踢被子。”
    “我沒踢。”她合攏眼皮。
    他不說話了,安靜睡覺。
    窗外風雪聲漸起。
    一夜好睡。
    翌日,謝玄英按照平日的時辰醒了,摸摸她,身邊卻是空的。
    他睜開眼,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卻是一眼就瞧見了。她就坐在炕頭,烏發鬆鬆垂落在肩,仍穿著寢衣,肩頭披了件棉衣。
    謝玄英瞧眼窗外,天陰沉沉的,地上泛著雪光的亮色:“下雪了?”
    “好大的雪。”她道,“再睡會兒吧,今天不必晨練了。”
    他拍拍身邊:“你也來。”
    程丹若道:“沒有空地了。”
    “這麽大的地方……”他說著,手卻摸到被褥以外的東西,側頭一看,才發現身邊擺著一個綢緞包袱。
    困意不翼而飛,他頓時清醒,坐起身去解:“給我的?”
    “嗯。”她彎彎唇角,“生辰快樂。”
    “我還以為你忘了。”他將包袱放在膝上,沒有馬上打開。
    “去年不是也過了,我怎麽會忘。”
    去年的這時候,雙方才剛剛熟悉起來,她在丫鬟端來長壽麵時,才倏地記起是他的生日,倉促間尋不到合適的禮物,是他主動要了那個扇套改成的荷包。
    今時今日,兩人已有感情基礎,她自然不會忘記。
    “打開看看。”她說,“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你給的,都是好的。”他說著,慎重其事地解開包袱。
    裏麵是兩樣東西,一個是羊皮手套,一個是蓋毯。
    謝玄英拿起手套戴上:“這手籠也是你做的?”
    “嗯。”程丹若注意大小,“大小合適嗎?”
    手套不是她的發明,戰國時期就有了這樣的分指皮手套,半指也有,布的皮的也都有,隻是用得不多,名稱也不叫手套,而是混著叫手籠。
    大同冬天氣溫低,一副柔軟的皮手套還是很實用的。
    “正好。”他伸出手給她看。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仔細檢查:“稍微大了點。”
    “太緊不舒服。”他已經很滿意了,摘下來放到枕邊,又去看蓋毯。
    毯子就是和毛衣一樣的樣式,平平無奇,不過染成了藍色,更加好看些。
    謝玄英很喜歡,抖開瞧瞧,倏地裹在她身上,把她摁倒:“就穿這點,也不知道冷。”
    程丹若道:“我披著棉襖呢。”
    他不聽,隻摟住她,毯子嚴嚴實實地裹住:“著涼怎麽辦?”
    程丹若背後是棉襖和熱炕,前麵是羊毛蓋毯和他,哪裏還會著涼:“好重。”
    謝玄英起身,蓋毯披在自己肩頭,把她拉起來,再裹入懷中,毯子細細掖好,好像一個嚴嚴實實的繭子。
    她撚著他衣領的邊緣,忽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什麽?”他好奇。
    “蒙陰。”程丹若心血來潮,求證道,“當時你是故意的嗎?”
    他貼住她的耳廓,小聲道:“隻在夢裏是。”
    她別過臉。
    “在夢裏,那件衣服怎麽都解不開。”他說,“一直一直解不開,所以……”
    毯子裏響起了簌簌的衣料摩挲聲。
    風雪日,忌出門,宜賴床。
    --
    不是整的生日,謝玄英歲數也不大,自然不會大辦。
    他早晨吃了一碗林媽媽親手做的長壽麵,柏木和梅韻代表小廝丫鬟,給他磕了個頭,就算祝過壽了。
    程丹若見今日風雪大作,專程讓廚房做了黃糕和茶湯送到前衙,給三班六房的衙役們吃。
    雖然隻是尋常的點心,還不如他們到外頭吃頓霸王羊湯,可這番姿態,是一桌酒席都比不上的。
    謝玄英不由道:“你待他們這樣上心,難怪府衙上下都敬你。”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當他們是人,他們當然會回報你。”程丹若煮著冬日必備的芋頭奶茶,說,“毛衣應該已經發到軍士手中了吧。”
    十月是送寒衣的日子,長寶暖最早收來的毛衣,分批次贈予軍中。
    第一批兩百件,點名給了得勝堡,第二批三百件,給了新平堡,這兩個都是互市之地。軍士們拿了毛衣,明年互市的時候,就方便收羊毛了。
    謝玄英道:“聶總兵說不定會答應屯田之餘牧羊。”
    她勾起微微的笑意:“好事為什麽不答應,這可是意外之財。”
    今年互市成功,明年軍費必減。
    三成將士要回家屯田,可打仗這麽多年,還有多少人會種地?種的糧食又是否能夠填補缺損的軍費?
    大概率不能。
    “明天,在軍屯也要推廣紅薯和土豆,軍眷則牧羊紡織。”她道,“這樣,多少能填補一部分空缺。”
    謝玄英點點頭:“我已經派人去河南、直隸等地招募流民,希望開春能有一些人來。”
    “會有的。”她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都會有的。”
    --
    進入十一月,冬至就近在眼前了。
    程丹若祭拜父母,主筆畫了一幅消寒圖,又和丫鬟一道包餛飩吃。放了幹蝦米的餛飩湯裏,撒上一大把胡椒,也足夠暖和。
    今日不勞作,當然也放假不讀書。
    吃過午飯,程丹若坐在炕上,對著窗外的亮光,讀帶過來的《國色天香》。
    中有一篇名為《賣妻果報錄》,講的是一個渣男遊手好閑,沉迷青樓,花光了家底,隻有賢妻紡織賺錢,但他仍然把妻子賣了。
    妻子被賣後,與人販子的周旋,最終把人販子送進官府。然而,後來人販子拿錢贖罪,又把妻子抓了,想賣到青樓去,結果妻子飽受折磨,重病不起。
    過江時,忽然變成大蛇,嚇得對方買棺了材把她埋了。
    一段時間後,有個醫生遇見蛇蛻,被托夢,自陳其苦,請求帶回故鄉。醫生便將蛇蛻帶走,到嘉興白蓮寺附近,大蛇突然出現,絞死了人群裏的一個人。
    那就是不知所蹤的丈夫。
    而殺了人,蛇也死了。
    謝玄英點評他:“拋妻棄子,活該受死。”
    又說妻子,“雖為異類,然賢惠持家,無有過失,與江南人周旋可見其智,偏為負心人所誤。”
    程丹若:“……”問題是,這條蛇圖什麽呢?
    她又翻到《買臣記》。
    朱買臣是漢武帝時的大臣,位列九卿,屬於真人真事改編。
    大意是說,朱買臣年少貧寒,就愛讀書,時常一麵擔柴一麵讀書,興起就高歌一曲,老婆引以為恥,時常勸他,他卻不以為然。兩人矛盾加劇,老婆認為他應該踏踏實實,先吃飽肚子,朱買臣卻認為自己是蘇秦百裏奚,今後一定有出頭日。
    兩人談不攏離婚了,後來,朱買臣發達,路遇妻子,妻子見他飛黃騰達,請求重修舊好,被朱買臣諷刺,結果羞愧之下投河而死。
    朱買臣埋葬了她,將墓命名為“羞墓”。
    程丹若看完,隻想說:“呸!”
    謝玄英見她不高興,探頭看了一眼:“朱買臣啊。”
    她問:“他如何?”
    “此後人杜撰之說。”謝玄英認真道,“《漢書》說,其妻改嫁後,與夫路遇買臣,見其冷餓,喂以飯食。買臣官至太守,也曾召其夫妻入園,給予飯食,一月後,其妻自縊而死,買臣予其夫錢,命其收葬。”
    程丹若:“……”
    她調整表情:“所以呢?”
    “夫妻不合而分,本是常事,其妻也非嫌貧愛富之輩,頗有情意。買臣亦知恩圖報,其妻著實不必自戕。”他歎息,“實在可惜了,反倒為人所誣。”
    程丹若問:“她會不會是被逼死的?”
    謝玄英一怔:“為何?”
    “丈夫認為她嫌貧愛富,可能得罪朱買臣,便逼她自縊。”她假設,“又或者是旁人所譏,不堪受辱而死,更有甚者,當地官員知道這段舊事,為討好買臣,逼死妻子。”
    謝玄英震驚地看著她。
    程丹若道:“世人就喜歡這樣的戲碼,若不然,哪來的《買臣記》?”
    他沉默。
    半晌,艱難點頭,“人心總有險惡之處。”
    然後拿過她手裏的書卷,把這兩頁給撕了,付之一炬。
    程丹若:“?”
    “眼不見心不煩。”他道,“對了,給你看一話新書,十分有趣。”
    他去了趟二堂,帶回來幾頁書稿:“這是將謀寄給我的,說在浙江遇到一個頗有文采之人,聽說他在寫書,雖說隻有幾回,卻別具一格,專程抄了予我。”
    這時,程丹若還沒當回事,隨口問:“你們總是換書來看?”
    “咳。”謝玄英清清嗓,“好文難得,隨便看看。”
    程丹若:“……”心虛什麽。
    她隨手接過書稿,看到第一行——“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頓時凝固。
    然後,無比認真地看完了第一回。
    一隻石猴出世了。
    她百感交集,忍不住又看了遍。
    再看一遍。
    沒錯了,在這方世界,時間線也醞釀出了《西遊記》的故事。
    她道:“這人缺錢嗎?我們可以資助他寫書。”
    古代人寫書,指不定寫一輩子,老的時候才出版。
    這追幾十年連載也太過分了。
    謝玄英見她已經渾然忘記了《買臣記》,不由暗鬆口氣,道:“不清楚,讓將謀問問。”
    又忍不住問,“確實挺有趣的吧?”
    “會是一本好書。”程丹若說著,忽然發現,其實自己離熟悉的時代並沒有那麽遠,總有一些人和故事,會穿越時光的洪流,久久地流傳下來。
    如果是這樣,那……“程丹若”可以嗎?
    若可以,後人眼中的她,是史書中一行不起眼的記載,還是像朱買臣一樣,被人演繹出離奇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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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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