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溯其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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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的視野,逼仄狹小的店麵,廉價的塑料桌椅,鐵質的炭烤架。
    桌上是一盆火紅的小龍蝦,不鏽鋼的托盤裏,擺著一串串烤好的肉菜。
    “丹若,我好了。”室友用鑷子夾走龍蝦肉,把蝦殼拚湊好,“怎麽樣,頭尾俱全,一片沒斷,不錯吧?”
    程丹若放下手術刀:“你的蝦尾連著腸,我沒有。”
    室友扭頭一看,還真是,頓時鬱悶:“可惡啊!”
    “你倆有病吧,蝦腸本來就該剝掉啊。”對麵的室友戴著手套,吮吸蝦腦,“我是幹什麽要和兩個醫學生當室友?”
    “別理她倆,吃這個。”另一個室友不懷好意地遞過一串,“高蛋白,你們醫學生最喜歡的好東西。”
    程丹若抬頭一看,頓時驚到:“別過來!”
    那是一串螞蚱。
    “蛋白質啊。”室友惡魔低語,“來,吃一口。”
    程丹若:“不、要。”
    “來嘛來嘛。”室友把香噴噴的炸串湊到她嘴邊,“咬一口,體會爆漿的感覺。”
    “你別過來。”她不斷後靠,後靠,靠到熟悉的胸膛,連忙拽他,“謝玄英,謝玄英。”
    沒有反應。
    螞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碰到她嘴唇的刹那,她猛地坐起身來。
    低垂的錦帳映入眼簾。
    夢醒了。
    程丹若愣住了。
    她的動作驚醒了枕邊的人。“丹娘?”謝玄英睡眼惺忪地醒來,“怎麽了,夢魘了?”
    他有點緊張,撐著也坐起身,摟住她:“是不是白天嚇著了?不怕不怕。”他輕輕拍著她,“都過去了,蝗蟲都飛走了。”
    程丹若垂下眼瞼,半晌才道:“沒事。”
    她重新鑽進溫暖的被窩,“我沒怕,是外麵蝗蟲太香了。”
    今天晚上,院子裏點著篝火,引蟲來撲,燒烤的香味綿綿不絕,勾得她都做夢吃燒烤了。
    “我夢見有人逼我吃蝗蟲,你不幫我。”她有意挑個有趣的地方說,可沒想到一說反而來氣,忍不住掐了他一下,“過分。”
    謝玄英還沒睡醒,下意識地說:“這是夢。”
    他又沒幹。
    “對,夢而已。”她收手合眼,“睡覺。”
    他醒了。
    “你夢見我了?”謝玄英驚訝地問,“夢見什麽了?我們為什麽要吃蝗蟲?沒糧食了嗎?”
    程丹若:“……”這是重點嗎?
    “你夢見我了。”他重複了一遍,非常感興趣,“都夢見什麽了,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成親了嗎?”
    她心平氣和:“就是個夢,我哪裏知道。”
    “這夢沒有道理,我怎會不幫你。”謝玄英隻覺匪夷所思,“哪怕是成婚前,我又何時棄你於不顧?”
    她蒙住腦袋,生無可戀:“都說是夢。”
    “夢裏也沒有道理。”他認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丹娘,你要知道,我永遠不會這樣對你的。”
    程丹若抿抿唇角,輕輕“嗯”了一聲。
    謝玄英這才滿意地摟住她,道:“不吃蝗蟲,我不會讓你吃的。”
    她的臉孔貼著他的胸膛,睡意回歸,又沉入夢鄉。
    可惜的是,她並沒有繼續做夢,一覺到天亮。
    天亮了,又有許多事要做。
    第一件要事,就是撥出一筆銀錢,專門問百姓收蝗蟲,價格也不貴,十來文錢一石收,百姓也樂意。
    畢竟此時,秋收已過,還不敢曬糧,除蝗人人都願意為之,又能換點錢,何樂而不為呢?
    且此時,遍地都是殘存的蝗蟲,隨手一摟就是一鬥,一石並不難湊。
    公文一經張貼,家家戶戶就開始捕捉蝗蟲。
    大堆的蝗蟲被送到倉庫,密密麻麻,相當嚇人。
    程丹若問謝玄英:“這些收回來打算怎麽辦?”
    他道:“燒了?”
    “這太浪費了。”她考慮,“蝗蟲能當雞鴨的飼料,還能養魚蝦,作為豬飼料應該也不錯——先試試,曬幹磨粉,看雞吃不吃,吃的話應該就不要緊了。”
    蝗蟲有一定的毒性,但經過高溫蒸熟後,毒性會揮發一部分,再暴曬,或許毒性就微乎其微。
    假如能夠使用,無疑又是一種廢物利用,總比人自己吃好。
    謝玄英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但道:“聽你的。”
    程丹若就命人買來石磨,將蟲堆在空地暴曬,曬幹後,雇人將其磨成粉,不必磨得多細,粗點也無妨。
    磨完後,裝袋儲存,使用前再蒸熟,試著給衙門裏的雞鴨投喂。
    動物對有毒物質有天然的敏感度,有毒就不會碰。
    程丹若衷心希望這法子有用,不止國庫窮,大同府衙的銀庫也很窮。
    但凡是想為百姓做事的,庫裏哪裏存得下錢財來?
    大約忙碌了五日,各地百姓將遺留的蝗蟲捕獲得七七八八,就該進行下一項工作了。
    所謂“秋耕熟地,春燒荒坡”,這是對付蝗蟲最為要緊的兩件事。
    如今是秋季,就要再大規模地翻一次地。
    按照錢師爺的說法,這是要除蝗蝻的遺種,借秋天陽氣入地,將其暴曬而死。
    程丹若特地去圍觀了這件事。
    和韃靼互市兩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們身上綁著耕犁,百姓一聲鞭響,它們就撒蹄狂奔,將收割過的土地重新翻了起來。
    她蹲在地裏,拿花鋤扒半天,揀出些許和土色相近的長條物,問當地老農:“這是嗎?”
    “對,這是蝗子,曬一曬就死了。”老農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幾下。
    程丹若本想說,蝗蟲卵的經濟價值也挺高,但轉念一想,這地裏密密麻麻的,挑也挑不過來,還是算了,留在地裏施肥也不錯。
    這樣的翻耕,又持續十來日。
    等到做完,就該賑災了。
    謝玄英派護衛騎馬前往底下各縣,確認遭災的田畝數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記名冊,定點賑災。
    這麽做雖然費人費力,但省錢。
    別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這邊受災輕,朝廷幾乎不可能減免賦稅。而河南山東那邊遭災,糧食產量下降,是災年,損失可謂慘重。
    謝玄英不想要災款,反倒希望大同這邊能多上繳點糧食,以便朝廷調度。
    但程丹若說:“算了吧,我們糧食交上去,不知道落進誰的口袋,賦稅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先在糧庫放一放,萬一明年年景不好,還能借給百姓。”
    謝玄英尚且猶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們隻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說,“什麽時候你當了戶部尚書,再來考慮這個吧。”
    毛巡撫的前科在那裏,謝玄英也沒那麽信朝廷大人們的節操,遺憾了片刻,還是答應了。
    但他道:“今年紅薯收成不錯,我要寫奏疏給陛下,建議廣栽良種。豌豆不過豆類,不如紅薯果腹。”
    “這是應該的。”
    元朝時,人們就知道挑選農作物抵禦蝗蟲了,比如芋頭、桑、豌豆,都是蝗蟲不喜歡的植物,廣為種植,可有效降低損失。
    可這哪有紅薯好啊!
    紅薯和土豆,那是澱粉,是糧食。
    程丹若又說:“假如你要寫奏疏,最好能把我之前說的先弄明白,這樣更全麵,也更有價值。”
    謝玄英問:“你是說,蝗災的分布情形?”
    她點點頭。
    “也好,我試試。”謝玄英暫且擱筆,命人去搬書。
    他找了部分《元史》的卷冊,還有元朝修的一些農書,譬如《農桑輯要》等,專心尋找過去的記載。
    而程丹若很頭痛古籍,一點都不想看,便幫他總結相關經驗。
    這些內容,有的是他們親身經曆,有的是詢問農人,有的是師爺胥吏提供的,都十分有價值。
    她將其分為兩個部分。
    關於成因:
    賀老頭認為是蝗神作祟,需要祭拜神明,免除災禍;嚴刑書活得久見得多,認為是久旱成蝗,但為什麽旱而成蝗,他就不清楚了;田裏的老農則說不知道蝗蟲出現的原因,就是年景不好。
    邢師爺也說是久旱成蝗,原因未知。
    關於治理:
    賀老頭說用火燒,這個辦法被證明很有效果。
    嚴刑書也見過,說可以挖溝,在蟲子會飛前,填到溝裏活埋,或者是派人在田間抓。這部分內容很有用,正是明年“春燒荒坡”的實踐,此處暫且略過不提。
    邢師爺提供的辦法,禁補禿鷲鳥雀,效果還不錯,程丹若想的雞鴨也是。
    秋耕對除去蟲卵有明顯效果。
    但資料總結到此處,有一個明顯的問題。
    ——不成因果。
    雖然治理的辦法已經很成體係,卻找不到蝗災發生的原因。總不能是真的蝗神討厭幹旱,一不下雨就出來晃悠吧?
    程丹若覺得,這和中醫非常相似。
    古人已經在漫長的生活中,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可缺乏科學知識,隻能籠統地用五行陰陽解釋,有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思。
    關鍵還在數據。
    程丹若等了又等,終於等到謝玄英翻完書,將過去的蝗災記載抄錄完畢。
    “不愧是探花。”她不吝嗇表揚,“真是了不起。”
    古代沒有檢索係統,找資料全靠記憶和紙質書,而史書的記載,永遠都是“蝗”或者“大蝗”寥寥數字,眼一花就會錯過。
    謝玄英平靜道:“也沒什麽,就是有些手痛。”
    程丹若隻好把紙放桌上,拿過他的手,一麵揉一麵看。
    都是文字,什麽都看不出來。
    她道:“這樣不成,我把每個省寫出來,你報一個,我填一筆,寫正字。”
    謝玄英:“好。”
    兩人開始整理龐大的數據。
    程丹若先劃正字,總結出每個省份發生的次數和時間。
    然後,畫了一幅輿圖。
    取來各色顏料,按照次數的多寡,在不同省份塗上顏色,最多的是紅色,其次為藍,再者是淡墨色。
    放到地圖上,地域性就一目了然,元代的蝗災主要有六個區域——環渤海、環黃海、河泛和內澇、黃河邊、運河邊、湖濱一帶。
    每一行記載,都是謝玄英親自翻找出來的,可看見這樣的分布,依舊詫異:“明明都說久旱成蝗,為何蝗災都在水邊?”
    回憶一番,依稀聽人說過:“莫非,蝗為魚子所化?天氣幹旱,水源枯竭,難以生存而化為蝗?”
    “不是。”程丹若立時否認。
    古人時常以為,動物之間會互相變化,比如螟蛉和蜾蠃,蝙蝠和老鼠,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魚和蝗蟲都不是一個門的關係。
    她仔細思索:“我好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