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照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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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夢都沒想過,謝玄英會說出這樣一個的答案。
    她下意識地否認:“你在開玩笑。”
    “我沒有玩笑。”謝玄英微蹙眉梢,“生兒育女關係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兒育女,關係重大,你怎麽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誰都想父母雙全,有妻有子,兒孫滿堂,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實在太痛了,拖著鼓脹的肚子,走到主人麵前,眼裏都是淚花。
    謝玄英起身,抱住了愛駒的腦袋。
    冬夜雪又躺下來,“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縮,一點點擠出另一條馬蹄。
    不一會兒,兩隻短短的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層白翳。
    “古往今來,哪怕身為帝王,都不見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隻敢摸它的鬃毛,“首輔重臣,亦是如此,還有的,固然有兒有孫,可風雲變幻,轉瞬死絕,照樣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時,這樣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許。但試過了得不到,和最開始就放棄,豈能一樣?”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嬪填滿了後宮,可他照樣沒死心,還在努力。他現在年輕,還能說不要,等老了以後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獨你沒有。”她問,“你不會後悔嗎?”
    “我們兄弟之中,也隻有一個能有爵位,這就是命。”謝玄英道,“丹娘,我並非空口白牙,同你說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為何,他越開明,她越想駁斥。
    “我不一定會死,這世上,人們看見的活著的母親,總比死了的多。”她問,“時間門長了,你內心深處,興許會有聲音說,試試吧,也許不呢?”
    她屢屢懷疑,謝玄英卻一點都不生氣。
    他隻覺得憐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會怎麽選?”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不想騙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裏,比我的命更重要。”謝玄英不厭其煩地重複,“我不能和你說,此生無子,我心裏半點遺憾也沒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間門許多事不能強求,我父親——”
    他頓了頓,還是道,“我父親心裏,沒有我,我也認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說過,‘夫婦,人之始也,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我不能為了孩子放棄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會讓我失去你,我寧可不要。”
    他的口氣並不決絕悍然,抑或賭氣逞強,反而像是思考過許多遍,最終得出內心的抉擇,故而異常平靜,也異常篤定。
    “丹娘,人無子,這一生照樣過。”謝玄英懇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來過,學問功績,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張張嘴,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太開明,開明到這些想法,其實就是她內心的真實念頭。
    是啊,人活一輩子,一定要有孩子嗎?為世界做過貢獻,生活得有價值,難道不也是很有意義的嗎?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讓她難以相信。
    程丹若的運氣就這麽好,隨便嫁一個男人,就誌同道合,靈魂伴侶了?
    在現代,她都不敢奢望這樣的運道。
    謝玄英試探著去覆她的手背,見她沒有掙脫,方才扣攏五指:“倘若將來,你我覺得膝下空虛,可擇族中弟子過繼,若是想有人
    繼承你我的誌向,我亦可收幾位弟子,就如同老師教我那樣,教他們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聲。
    她仍然感覺到了濃濃的不真實。
    直覺告訴她,謝玄英沒說謊,可理智卻始終在質疑,是的,他沒騙你,可他還這麽年輕,誰敢說今後不會後悔?
    可後悔又怎麽樣呢?
    現代人也會後悔,從前說好丁克的男女,因此離婚的不在少數。
    至少這一刻,他是真的這麽想的,不是嗎?
    要後悔,也應該是三十歲之後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時間門。
    十年後,她未必還活著。又或許,那時的她已經完成了所有的誌願,能夠毫無遺憾地嚐試去冒險。
    留一個孩子慰藉他的後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嗎?
    她這麽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側躺著,半隻馬身已經在體外,小馬的後腿時不時蹬一下,慢慢擠出母親的肚子。
    多麽痛苦啊。
    程丹若凝視著它的身軀,由衷感覺到敬佩,以及恐懼。
    我真的……願意做這樣的嚐試嗎?
    沒有無痛針,沒有剖腹產,什麽都沒有。
    我真的敢嗎?我真的想嗎?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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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的前蹄卡在了產道口。
    冬夜雪發出痛苦的嚎叫,眼裏流出晶瑩的液體。這隻美麗如同精靈的生靈,此時躺在草堆裏,尿液和羊水沾濕了毛發,狼狽地像是野馬。
    謝玄英一時被吸引注意力,忘記了說話。
    他看到它扭曲變形的身體,看到它用力地蹬著草垛,看到它拚盡全力,也看到它無力地垂下頭,微弱地哀鳴。
    霎時間門,仿佛利刃刮擦過肌膚,心底竄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收緊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無法用言語描述,親眼見證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艱難:好似五髒六腑被緊緊攥住,每一根骨頭都在顫栗,好似河水沒過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無法想象,這樣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現。
    一刹都不願意,何況漫長的幾天幾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電光石火間門,他的內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實的念頭,“我們不吃這個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頭,震驚地看向他。
    謝玄英一無所覺,隻是道:“我不想讓你吃這個苦,也不能看你吃這樣的苦。”
    程丹若張張口,說不出半個字。
    咽喉被無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擠出她的靈魂,她漂浮在空中,強烈的酸意衝上靈台。
    一片靜謐中,冬夜雪又掙紮了起來。
    它拚盡全力,四肢用力蹬著,終於,小馬的前蹄擠了出來。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馬的脖子也跟著出來了,和腦袋一起,脫出了產口。
    它小小的一隻,擁有和母親一樣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腦袋上的白膜。
    這時,他們才發現,小馬的額頭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親,對草料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四條腿動來動去,雖然站不起來,但很活潑。
    春可樂被新生命吸引,趴過腦袋,好奇地瞅來瞅去。
    謝玄英按捺
    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邊,輕輕撫摸它的腦袋。
    冬夜雪虛弱地看著主人,沒有任何力氣回應。
    “好了,沒事了。”他安慰著它,“你把它生下來了。”
    小馬見到陌生的生物,湊過來拱他的靴子。
    謝玄英驀地擰眉,一時間門,他忽然對這個小生命產生了微微的厭惡,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什麽會期待它的來臨。
    但冬夜雪忽然扭頭,伸長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然後,奮力起身,不斷舔舐它的皮毛。
    “過來坐。”程丹若開口了,“不要妨礙它照顧孩子。”
    謝玄英悻悻抬頭:“這小崽子……”
    話音戛然而止。
    昏黃的羊角燈下,他清晰地看見,她臉上有一行淌落的淚。
    這可把他驚得不輕,相識數載,除卻睡夢中,偶然見她落過一滴淚,謝玄英從未見過她流淚。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難萬險不曾哭,卻在這樣一個蕭瑟的秋夜,於髒亂血汙的馬廄中,落淚了。
    “丹娘。”心中驟然高懸,謝玄英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甚至記不得方才說了什麽,踟躕不安地喚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條凳上,凳子跛了條腿,羊角宮燈斜斜照亮她半張蒼白的臉孔,“我叫若若。”
    謝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麽:“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並不明顯,卻很鮮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朧的霧氣,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間門的花,微微綻開在了崎嶇的山路。
    很美,也很動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聲驚動。
    靜謐中,她卻開口了。
    “我們把胎盤收拾一下吧,它已經把臍帶咬斷了。”程丹若說著,抓起地上的幹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盤,從馬的臀後取走。
    謝玄英擰眉,立時道:“我來吧。”
    他接過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無措地捧了一會兒,拿出去燒了。
    趁此機會,他吹了吹風,冷靜下頭腦。
    回來時,小馬正顫巍巍地支起腿,試圖站立。
    但失敗了。
    再站。
    又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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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夥很可愛吧。”程丹若久久注視著這個新到來的生命,緩緩道,“有很多人願意經曆痛苦,就是為了這一刻,她們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頭,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負時,人便舍生忘死。”謝玄英道,“孩子是許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無畏,舍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並論。”
    這一次,程丹若沒有再否認。
    她微微垂下脖頸,出神地看著舐犢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來。
    母馬舔舐小馬,鼓勵它站起來。
    而小馬支棱著纖瘦的四條腿,一點一點,扒拉著幹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翹著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氣、呼吸、吐氣……
    然後……拉出了粑粑。
    原來馬也有胎糞嗎?她有點意外。
    “我們回去吧。”謝玄英知道她愛潔,這馬廄裏又是尿,又是血和糞便,實在有點糟糕,“時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腦袋
    。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頭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屋簷上,清脆悅耳,如珠簾滴落。
    走道兩旁無人,兩人的鞋子踩過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聲,光潔的青磚反射出暈開的燈光,朦朧的一團團。
    謝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擔憂:“若若,你在想什麽?”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後,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沒聞到嗎?我們倆一股馬味。”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馬糞了。”
    這種軟綿綿的奇怪的觸感,讓人頭皮發麻。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難受,道:“你把鞋脫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麽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豎。
    謝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經濕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繡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後,難免沁濕鞋底。
    隻要一想到,沾有馬糞的汙水會順著布料透上來,她就頭皮炸裂。
    “快脫掉,”謝玄英移過燈,“寒氣自下而上,最不能凍腳。”
    程丹若覷他一眼,脫掉濕漉漉的鞋子,慢慢撲到他背上。
    謝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燈:“抱緊。”
    她摟住他的脖頸:“行嗎?”
    “嗯。”
    走到兩邊都是屋簷,勉強不必打傘,隻偶爾有些許雨絲飄落肩頭,涼絲絲的。
    程丹若把臉貼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種幻夢般的不真實。
    青瓦城牆,不過戲劇布景,雨水自遙遠的山川跋涉而來,伴隨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邊緣。
    在這現實與夢的交叉口,感受到他的溫度和心跳。
    “你說的,都是真心話嗎?”她問,“你不要騙我,我不要謊言。”
    謝玄英頓住,想起方才所見的種種,無比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誰人十全十美?我最想要的,是與你白首偕老,餘下的事,有固然好,沒有也無傷大雅。”
    他反過來勸她,“我不是因為你能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才想娶你為妻。你不要因此自責,傷及己身。”
    她問:“那你為什麽想娶我?”
    “我說過了。”他有一點點不滿意,“我鍾情於你。”
    他確實說過,程丹若還記得。可嘴上說說是一回事,行動又是另一回事,彼時她不是不信,隻是感受不到這話的分量。
    她抿抿唇,“噢”了一聲,不說話了。
    謝玄英卻有點忍不住了,“噢”是什麽意思?
    “我娶你為妻,自然要盡我的責任。”他道,“從前你受的苦,我無能為力,今後也不敢說,定能事事周全。但我力所能及之處,絕不會坐視你吃苦遭罪。”
    停頓了很長時間門,他又一次提起了曾經的話。
    “我是你丈夫,你要相信我,我會照顧你的。”
    許久,背後傳來回答。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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