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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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文大奶奶收到了信和布料。
她立即吩咐丫鬟:“吩咐下去,叫繡房其他活計都停了,給我裁兩身新衣服,我年節要穿。”
“哎!”一個丫鬟急慌慌地跑出去傳訊。
又一個丫鬟奉承:“不愧是大奶奶,連知府夫人都給您臉麵。”
“這和你奶奶還真沒什麽關係。”文大奶奶捂著手爐,腿架在火箱上,烏油油的發髻上,貓兒眼簪子泛著清冷的幽光,“你瞧瞧太原的知府衙門,咱們送了多少銀子進去,都聽不見個響兒。”
她往太原知府身上砸的錢,可比大同知府多多了。
可錢人家收了,門死活不讓她登,還說什麽男女大防,沒這樣的規矩。
呸!
“大同的程夫人是個好人。”文大奶奶點評,“肯收錢,又肯給臉麵,做的事兒都是好事兒,打著燈籠也沒處找的人呐。”
丫鬟問:“趁著還沒過年,大奶奶再送點東西去?”
“傻,人家缺銀子嗎?”文大奶奶搖搖頭,“這事急不來,再等等。”
丫鬟不解其意:“等什麽?”
文大奶奶微微一笑:“羊毛衣總不能長寶暖一家做,咱們第一次沒趕上,第二次總不能落後了。”
她緩緩坐直身,道,“去請家裏的族老過來,我們該準備起來了,等朝廷放出消息,哪還輪得到我們。”
和寶源號不同,長春號左右逢源,卻始終沒有找到穩固的後台。
因此,他們的消息也總要慢上一步。
文家上下,都住在文家大院,數百口人的房舍連綿成群,來往十分方便。
上午傳到口信,下午,文家的族老和文大爺的母親,便齊聚在了議事廳中。
文大奶奶按輩分,坐在了下首。
文老太太問:“你有什麽事,這麽興師動眾?”
文大奶奶道:“我準備了一批古董,想找人送到京城,打點一下工部。”
“為何?”族老問。
“程夫人明年就會離開大同,除非謝知府仍然在山西任職,但以他的出身,如何會在西北久留?”文大奶奶神色自若道,“屆時,毛衣行業便不再是長寶暖一家掌控,我等也能分一杯羹。”
“怎的是工部?”又有個中年男人問,“織造局那邊……”
文大奶奶道:“程夫人贈了我兩匹官緞,是今年織造局出的新樣。倘若是宮裏接手,難免密切了一些。”
官場上,真正密切的利益交換,必然是靜水流深。
織造局接了手,反倒不好和私人過於密切,否則公私不分,惹人詬病。
族老們互相對視一眼,喝了碗茶,同意了文大奶奶的判斷。
畢竟,文大奶奶一個嫁進來的媳婦,能打敗其他姓文的族中弟子,成為長春號的主事人,靠得就是她毒辣的眼光。
“就這麽辦吧。”
-
這個冬天,京城諸位大人的門庭,各有各的熱鬧。
工部本來就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衙門,今年無疑更多了。
為此,他們專門撥了一筆款項,用來製造兵械,其核收的部門,自然就是左軍都督府了。
——而左軍都督府的都督,就是靖海侯謝威。
他也很夠意思,往大同送了許多年貨,從莊子上產的野豬、野雞、野雁、鹿、各類魚,還有江南的酒、稻米、火腿、蜂蜜、宣紙,以及不少好木頭和牛筋。
木頭是用來做箭矢的,鐵器是管製品,不能明目張膽地運送,牛筋自然是製作弓箭所用。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富裕的年節。
*
入臘月,開始預備臘八粥。
程丹若主持過幾次,漸漸上手古代的禮節,該送的都送了,包括李禦醫家。
可送粥的人回來,卻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李禦醫快要不行了。
他在鼠疫一事中耗費不少心力,程丹若猶且病了場,何況他這樣的老人家。入冬後,人就一直咳嗽低燒,十一月份就已臥病在床。
程丹若給他送過人參,希望他能熬過年,可今年冬天特別冷,他雖不缺炭火,可年邁的生命經不起任何風雨。
昨晚起,就不省人事了。
她沉吟少時,立即決定去探望:“備車,我去一趟李家。”
李禦醫與她父親有師生之名,她去探望是應該的,瑪瑙沒有勸,一臉凝重地為她換好衣裳。
謝玄英聽說了,也換了見客的衣服:“我陪你一道去。”
她點點頭,兩人坐上馬車,冒著寒風去了李宅。
李禦醫已在彌留之際。
“叔父,程夫人和謝大人到了。”李必生聽見外頭的動靜,忙大聲通知。
李禦醫艱難地撐開眼。
他好像看見了她,又好像沒有,但隨著腳步聲漸漸靠近,盤桓在心頭的遺憾也隨之消散。
李景這輩子,子孫兒女都先他而去,白發人送黑發人。
原以為晚年淒涼,後事無著,卻沒想到,臨終之際,居然有這麽多人為他送終。
夠了、夠了。
他露出一絲解脫的微笑。
下一刻,吐出了這輩子最後一口氣,放鬆了心神。
李必生摸了摸他的脈,悲痛地宣布了結果:“叔父去了!”
話音剛落,程丹若邁過了門檻,詫異地看著他。
“夫人,老師是在聽到你和謝大人來之後,才安心去的。”旁邊的小喬大夫連忙回稟。
程丹若怔了怔:“是嗎?”
“是。”李必生用袖子揩去眼角的淚,“叔父最擔心的,便是無人為他送終,喪事淒涼,如今可以放心了。”
程丹若不由啞然。
“棺木壽衣可都備下了?”謝玄英問。
李必生道:“都有。”
“水陸道場怎麽說?”
“叔父已經同懸棺寺的僧人說好了。”
“燈油紙紮呢?”
“上個月便開始籌備,如今都齊整。”
謝玄英問了許多問題,見李必生都有所安排,點點頭,看向程丹若:“我為老先生寫銘文,如何?”
她道:“這再好不過了。”
古人最想要的,莫過於生時有人養老送終,死後能風光大葬。
他們夫妻既已到此,喪事一定辦得熱熱鬧鬧,大同府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派人送奠禮。
“喪服在哪兒?”程丹若問。
做都做了,不如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說到底,當年若非李禦醫的話,她父親未必會同意她學醫。
不學醫,也就沒有伺候陳老太太的機會,更沒有以後種種。
為他盡最後一份心意吧。
也把自己的名聲,刷得更完美一點。
“我為老先生服個緦麻。”
老師算半個父親,她便按照伯叔祖的輩分,以出嫁女的身份降一等,為他服三月的喪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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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禦醫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
大同大大小小的官吏,不管認識不認識,都送了禮,或是派人上門祭奠。聽說程丹若為他服喪,自然又誇了她一番。
連嚴刑書這樣鐵麵無私的人,都說她“孝順恭良”,讚不絕口。
出殯那天,李必生以兒子的禮數,為他捧了靈位。
謝玄英為他寫了一篇墓誌銘,著重稱讚了他在治療鼠疫中的貢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名垂青史了。
葬禮辦完,程丹若繼續宅家養病。
——她送殯時吹了會兒風,有點小感冒。
感冒可以自愈,她便沒有吃藥,慢慢調養著,一直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吃火鍋。
她自己熬了鍋底,辣椒(今年豐收啦)、花椒和牛油的組合,終於無限靠近她的記憶,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除此之外,還有羊肉枸杞鍋、雞湯菌菇鍋,以及過分清雅的三仙鍋。
是的,三仙不是三鮮,因為是菊花、梅花和竹葉。
程丹若:清水鍋。
總之,富貴人家的火鍋就是這麽囂張,沒有四宮格,四個小銅鍋擺正中間,周圍還能放上滿滿的配菜。
還有十幾道調料:甜醬、梅子醬、腐乳、神仙醋、醬油、鯤醬(魚子醬)、芥辣、豆豉、糟油……
牛羊肥美,鍋底鮮辣,隻可惜,喪期吃肉還說得過去,喝酒是不行的。
她喝豆漿解辣。
吃飽喝足,難免困頓。
“困了就睡。”謝玄英道,“別強撐著。”
程丹若靠在枕上:“我睡了,你幹什麽?”
他道:“陪你。”
“傻話。”身暖胃暖,人便易鬆弛,程丹若裹著薄毯,聽著外頭的笑鬧聲,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哪怕不說話,沒有娛樂,這一刻彼此依偎的溫暖,就足以慰藉她。
“渴不渴?”北方幹燥,燒了坑的屋裏更是幹得起皮,謝玄英喂她喝水,“你風寒沒好,多喝點。”
她隻好喝了半盞,問:“你喝嗎?”
他搖頭,給自己的酒盅裏續了半杯燒酒,慢慢飲。
程丹若問:“你是不是想家了?”
謝玄英:“還好。”
她輕聲歎氣。
重感情的人,往往會對親人頗多容忍,莫論最重視血緣的古人。
然而,此時的靖海侯府,靖海侯多半在和謝二說話,謝大和莫大奶奶抱著活蹦亂跳的兒子,榮二奶奶估計黯然神傷一會兒,又安慰自己安哥兒是嫡長孫,家裏的一切都是兒子的。
柳氏呢,可能有點惦記兒子,但謝四在身邊,也不會太想。她已經習慣了謝玄英離家外出,早晚會把注意力分到魏氏身上。
“他們對你不算好,你卻總是惦記他們,畢竟是親人。”她平常地說,“在宮裏的時候,你格外想他們,對吧?”
他緩緩點了點頭。
“義父對你好,可你隻是弟子,不是親生兒子。”程丹若道,“逢年過節,他和妻兒團聚,你便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外人。”
謝玄英扶正她滑落的身體,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程丹若道:“所以,你想娶一個深愛的女人,生兒育女,做個好父親,把自己沒有得到過的東西,都給他們,是不是?”
他稀奇:“你怎麽知道的?”
“你對馬都這麽好。”她笑了笑,“我當然知道。”
謝玄英不作聲了。
他倏而意識到,也許這也是她從前緘默的原因之一。
“我沒有辦法實現你這個願望了。”程丹若說,“你不要怪我。”
“這話從何說起。”謝玄英搖搖頭,道,“你實現了我大半的心願。”
她道:“總有遺憾吧。”
“誰的人生沒有遺憾?”他說,“老師也有遺憾。”
程丹若:“嗯?”
“如若當初,他像大宗伯一樣沒有走,今天也許已入閣拜相。”謝玄英道,“老師也遺憾,可他不後悔。”
他加重語氣:“彼時棄官而走,今朝隻是遺憾,若沒有走,必然懊悔終生。功名利祿,又怎麽比得了良知呢?”
程丹若細細品著這話,承認有點道理。
遺憾和後悔,好像是兩回事。
“聽你說,總覺得‘致良知’三個字,真的好難。”
“聖人之道,怎能不難?”
“也是。”
窗外響起了爆竹聲。
她驟然吃驚:“到子時了嗎?好快。”
“嗯。”他撫摸她的背脊,“又一年了,睡吧。”
終於守完了,程丹若不再堅持,刷牙漱口,鑽入被窩。
炮仗還在喧嘩,她卻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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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元旦的夜晚。
和朋友看完跨年煙花,已經臨近午夜,校門雖然能進,卻要走過一條小路才能回宿舍。
平時大家相約一起下課倒沒什麽,可這兩天,路燈恰好壞了,怪滲人的。
她的三個室友,兩個回家,一個習慣早睡,此時,獨自走過這條路,顯然需要一點勇氣。
程丹若踟躕,路很熟,硬著頭皮自己走也不是不行,可沒有了熟悉的路燈,怎麽看,都透著幾分陌生感。
樹也太高了吧。
怎麽不是筆直的,這麽多拐角?
風送來別人的腳步聲。
程丹若看看這條漫長的小路,再看看光明的保安亭,猶豫要不要喊人來接。
念頭一起,她就感覺到自己被摟入懷抱。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氣息,驅散了冬日的嚴寒。
“你怎麽在這裏?”她問麵前的人。
他說:“陪你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跟著他往前走。
樹枝上落下簌簌的積雪,碰到了她的鼻尖,拐過角,能瞥見湖水的一隅,水麵上結了薄薄的冰,反射出淡淡的光。
有情侶麵對麵走過,戴著同一條圍巾。
“你在想什麽?”
“為什麽要帶一條圍巾?”她嘀咕,“很容易摔倒啊。”
說完低頭,就看見他們也戴著同樣的羊絨圍巾,緊緊纏住彼此。
好尷尬。她清清嗓子,又問了一遍:“我們要去哪裏?”
“回家。”他說,“快到了。”
程丹若看向遠處的高樓,心中閃過一絲奇怪,等等,這裏好像不是宿舍。
是哪裏呢?
燈光亮了起來,照亮白色的紗簾。
飄窗上,鳥嘴醫生的大型玩偶正瞪著他們。
她想起來了。
這是她的家啊。
爸爸、媽媽都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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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響了又歇。
謝玄英自朦朧的淺眠中蘇醒,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她頰邊的淚。
他平靜地拭去她的淚珠,輕輕擁緊她。
說他想家,她也想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