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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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誌強一笑說:“咋的?你要開館子?”
    傅彪說:“我真有這個想法,往後想想,你說咱們,沒啥技術,幹保安這一行有啥前途,將來買不起房子,娶不起老婆,養不起孩子,還是得幹點生意,多賺點才能養家糊口不是?”
    文誌強的右手食指──扣槍板機的那根手指──在“七·七”之夜被齊根剪掉了。
    傅彪默默地低了頭,遞給文誌強一張紙巾。
    傅彪抬高目光,有意不去看他的殘手。傅彪咬了一口蝦仁包子,看著手裏的半個包子說:“好吃,什麽餡呀?”
    文誌強看了一眼說:“蝦仁呀。”
    傅彪和文誌強在粥鋪對麵坐下來,四目相對,誰也不肯退縮,鬥雞一般。最後還是文誌強先收回目光,因為他的眼窩裏突然湧出辣辣的淚水。
    傅彪說:“相哥說唐總有恩與他,他必須幫他過這一關,不過,他一個人幹不了,必須兩個人,他想讓我當幫手。事成了一人給一個門市,據說值三百多萬。”
    文誌強輕歎一聲,問:“三百萬,不是小數啊!夠半輩子花銷了┄┄你啥意思?”
    傅彪沉了臉,低聲說:“魚是光看見餌看不見鉤,才咬了鉤,被釣出水的。人應該比魚聰明點吧?”
    文誌強嗬嗬一笑,低著頭想了一會兒,伸出右手給傅彪看,食指齊根兒沒了,縫線的疤痕像一條粉色的蜈蚣,怎麽看都不舒服。
    文誌強說:“唐總有錢,有錢人任性,以為沒有錢辦不成的事兒。有時候錢是真好使,沒錢寸步難行;有時候錢還真就不好使,不是錢的事兒。”
    這話太理論,傅彪一時理解不了,靜靜地聽文誌強說下去。可是,文誌強說到這兒就不說了。
    傅彪等了一會兒沒下文,便問:“你啥意思?”
    文誌強說:“沒啥意思,綁金鐸這事兒不容易,這個金鐸不簡單,我算是領教了。”
    傅彪說:“那天晚上到底怎麽回事兒?”
    文誌強低了頭,看樣子他不太想回顧那天晚上的事兒;誰願意把自己剛愈合的傷口再撕開呢?
    太陽升上了樓頂,熱氣蒸騰上來,迎麵吹來的風都是熱的。
    一個戴著白帽子的老太太推著一輛流動貨車過來,貨車上一個電喇叭循環叫賣:“一個雞蛋,大腳板,七個雪人巧克力。”這是四種品牌雪糕。
    文誌強起身買了四根“大腳板”,兩人吃著雪糕,沿小廣場的林蔭路漫步。
    小廣場上晃動著很多穿藍條紋病號服的人,有的在別人攙扶下蹣跚挪步;有的像剛學步的小兒,蹣跚而過;有的坐在輪椅上,看別人重新學習走路,而自己隻能在夢裏回憶曾經健步如飛的日子。
    健康一旦失去很難討回;隻有失去健康的人才意識到健康的可貴;就如空氣,人們時刻都在呼吸,卻忽視它的存在。生命是一趟單程旅行;生命之脆弱,正如風吹燈滅。
    文誌強看著廣場上穿病號服的人萬分感慨,從老爸事故後死而複生,到他在月亮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對生死有了新的理解,對生命的領悟與常人不同。他從廣場上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右手,對傅彪說:“我讓他們整成這樣,你是不是很好奇?”
    傅彪一時搞不懂文誌強是自卑,還是自憐。不好回話,靜靜看著文誌強,想從他表情尋找答案。
    文誌強接著說:“我還好,活著回來了;活閻王慘了。”
    傅彪說:“你和活閻王都不是白給的,怎麽都沒成呢?姓金這小子三頭六臂?”
    文誌強長出一口氣說:“金鐸外表就像一個大學生,一個腦袋兩隻手,看著一點不出奇。至於怎麽沒成?你問我嗎?我也納悶著呢。”
    傅彪問:“你納悶什麽?”
    文誌強:“我納悶讓人耍了?”
    傅彪吃了一驚,問:“你怎麽這麽說?”
    文誌強指著路邊的椅子說:“咱坐一會兒,聽我慢慢說。”
    文誌強四顧左右說:“吃飯,一會兒出去說,這兒太亂。”
    兩人吃完飯回到醫院的小廣場,坐在林蔭大道一棵大榆樹下的長椅上,傅彪問:“你見過金鐸?”
    文誌強臉色一沉,低了頭說:“見過三次。第一次我去踩點,借口熱飯找微波爐,他幫我熱完飯讓我在屋裏吃,說喝熱水方便。第二次是釣完魚要走了,給魚稱重,姓邱的給我稱魚,他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那表情讓人忘不了,琢磨不透啥意思。第三次就是那天晚上。唉!──”文誌強突然滿臉懊喪。
    傅彪歎了口氣,住了嘴,目光落在粥碗裏。
    文誌強問:“咋了?有心事兒?”
    傅彪抬頭看一眼文誌強,點點頭說:“讓你說著了,真有心事。”
    文誌強說:“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有事,說說,我聽聽?”
    傅彪說:“費心巴力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幫我參謀參謀。”
    文誌強說:“你說的對呀。你看這粥,包子,小拌菜,多平常,人家就能幹的這麽火,連鎖好幾家,事在人為呀!┄┄我老爸一天好似一天,那天能下地就可以回家了,到那時,我也得琢磨點營生養家糊口啊!是不?┄┄不行,我也開個粥鋪。”
    傅彪把手裏的半個包子一口吞下說:“天下生意不離吃喝,聽說中國人到了國外差不多都是開飯店謀生。”
    傅彪貼著文誌強的耳朵輕聲說:“唐總的意思,讓相哥和我偷偷地把他綁了,管他要一樣東西,不交出來就不放他走,你覺得行嗎?”
    文誌強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問:“這……敬庭是啥意思?”
    回到醫院,回到老爸的身邊,周而複始地圍繞在病床前,單調枯燥的生活又讓他渴望與社會聯係,渴望朋友的探望,從而尋找社會的存在感;可是,“七·七”事變那個風雨之夜遭受的屈辱又讓他自卑,自憐,羞於見人。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此刻,化作熱淚湧出眼窩。
    傅彪把紙巾遞給文誌強說:“兄弟,知道,我和敬庭知道你受委屈了,我非要見你,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咋的了。”
    文誌強很激動,沒想到傅彪會來看他;文誌強很委屈,他始終把缺失食指的右手藏在桌下;文誌強很感恩,父親的病一日好似一日,讓他感恩身邊的一切;種種複雜的情感一齊湧上心頭。
    那個風雨之夜,他失去一根手指,也喪失了一個殺手的尊嚴,他偷偷從醫院逃掉,是因為無法麵對過往,他無法解釋屈辱的失敗,懷疑是曾經的戰友出賣了他。
    文誌強低頭試了試淚,抬頭說:“沒咋地,吃飯吧。”
    文誌強用左手拿包子,左手端碗喝粥;右手始終放在桌下。傅彪知道他在故意隱藏右手的殘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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