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有所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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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冉夢見了幼時的自己,被玄冥觀救下的自己。

    那時的他,還是普通的小漁村裏的普通孩童,連村莊都沒離開過一步。

    在年幼時的自己看來,生活是一成不變的,是退潮後遺落在海灘的海洋生物,是夕陽裏載著父母從海上歸來的漁船,是家人圍坐一圈的晚餐,是星光和紅月照耀下的一行行古精靈語。

    直到那一天,他的父母對自己說道

    “娃子,你可知道,咱們村子上的人家,祖上可都是能施法術的精靈大仙。”

    “原本咱們血脈淡薄,早就沒有施法的本事了;可如今,咱們村上的人,竟然聽到了先祖的呼喚。”

    那時的自己懵懵懂懂,看著全村的人圍攏在海邊,看著所有的壯年男女跳上漁船,要去追尋先祖的指引。

    他們說,等見了先祖,村裏的孩子們就有資格學習仙法,成為仙人,再也不用一輩子打漁維持生計了。

    年幼的自己其實不懂一輩子打漁有什麽不好;但他想學仙法,想像那些口耳相傳的故事中的仙人那樣,一抬手卷起大片的海浪,一跺腳落下霹靂的閃電。

    那時,自己是那麽地期盼著大人們、期盼著父母的歸來,就像村子裏所有的孩子那樣。

    直到他們回來了。他們踩著沙石,掛著海草,一步步從海底走回來了。

    他們的臉龐腐爛,淡黃色的膿液一滴滴落在沙灘,腐蝕出屢屢細煙;他們的皮膚腫脹,青黑的斑點一片又一片,仿佛還生著黴爛的絨毛。

    他們笑著向留守村莊的老幼走來,他們的語句斷續僵硬。

    臧冉清清楚楚地記得,隔壁的二叔一把抱起才四歲的小弟,哢嚓咬斷了他的脖子,嘴裏還在發出嗬嗬的笑聲。

    小弟的頭飄了起來。他在空中,也跟著笑。

    臧冉記得自己是怎麽嚇得跌坐在地上,然後手腳並用,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他逃出來了。他逃到了一個個著寬襟大袍的陌生男女麵前。他們抱起自己,安撫自己,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變成妖怪的村民已經被誅殺,危險從此不會再來。

    他們說,以後他們會護佑自己,以後冥君會護佑自己,危險再也不會發生了。

    不是說好了,有了冥君的護佑,危險就再也不會發生了嗎?

    在屬於三品弟子的房間內,臧冉睜開了眼。

    那開念呢?開念怎麽死了呢?他龍開念,被首座護佑了一生的獨子,怎麽竟然在大年初一無聲無息地死了呢?

    臧冉猛地翻坐了起來。他怔怔看著房門,想起那最特殊、最動蕩的一年裏,同樣是在大年初一,龍開念跌跌撞撞地跑進自己的房間。

    他抓著自己,仿佛抓著救命的稻草。他的身形顫抖如篩糠,他的雙眼瞪大到突出。

    他哆哆嗦嗦地說話。那樣的聲音幾乎不能被自己聽清

    “阿冉,我爹,他,他不是我爹。我爹呢?我爹去哪了?”

    那時的自己不明白,甚至下意識地不多想。首座就在那裏,開念要去哪裏找爹呢?

    他也不敢多說。那個時候,龍首座意外晉升,先任首座自裁退位,整個玄冥觀混亂不堪,多少人揣測著先首座的死因。

    在這樣的情勢下,自己不敢讓任何人知曉龍開念的異常,隻怕龍開念因為風口浪尖中的龍首座,也跟著被推上風口浪尖。

    在那樣的惶惶中,自己隻能讓龍開念睡在自己的床上,謊稱他被道觀裏哪個沒被看好的死靈衝撞,中了邪生了病。

    多的,問都不敢問,也想都不敢想。

    自己陪著龍開念躺了一個晚上,看著他在第二天清晨爬起來走了。此後一個月裏,自己再沒見過龍開念一次。

    直到吳、劉二位師突然強硬地站出來,為龍首座發聲,稱他是神選之人,當敬如冥君之臂膀;直到觀中謠言驟然平息,所有人突然發自內心地覺得,龍首座就是真正的正統,是尊神的代言。

    直到那時,自己再次看到了龍開念。一個月沒見,他瘦得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

    但他纖細的肌肉緊繃著,仿佛時刻預備著傾全力一擊。

    臧冉還記得龍開念問自己,用那種自以為若無其事,但其實誰都聽得出苦悶和痛恨的語氣

    “阿冉,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

    “之前鬧得那麽沸沸揚揚,那麽多人看了首座的屍首,說那必定是他殺;又有那麽多人親眼看見我爹,從首座死去的房間離開。”

    “我記得最激烈的那會兒,連剛入門的灑掃弟子都敢談論一句,我爹是不是殺了先首座。”

    “可轉眼之間,怎麽大家都信了?都不說了?”

    臧冉記得,自己回答了所有人口中流傳的觀點“首座本就在春祭中被神靈選中,又怎麽會謀殺先首座呢?”

    那時的開念是什麽表情呢?現在想來,竟然都覺得模糊了,隻記得他的痛苦是那麽清晰。

    他那樣撲上來,一把奪了自己的弟子令牌。在咣當的丟擲聲中,他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襟,低喝聲是那麽激烈又猙獰

    “可我看到了!我親眼看到了!首座就是我爹殺死的!他用朝笏一下下把首座拍死了!”

    “臧冉!你,現在,告訴我,你覺得先首座是我爹殺的嗎?”

    臧冉忍不住歎了口氣,一時竟覺得不敢繼續回憶。

    可他記得自己什麽都不敢說,也記得龍開念深深的失望。那失望像一把刀,狠狠插進他的心裏。

    臧冉露出了一絲苦笑。

    那時,我真不曾察覺絲毫不對嗎?

    我感覺到了!我早就感覺到了!從所有人的口風驟然轉變的那一刻,我其實就已經感覺到了……

    所以我一直偷偷信著開念的話,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地偷偷信著。所以我每到睡前就將法籙解下,所以我每次被提拔都擔憂境界不穩想要推後,所以我,知道開念沒有瘋。

    可我害怕。我不接受。我希望這世間,就像他們當初承諾的一樣,在冥君的庇佑下,再也沒有危險。

    是我逃避了……臧冉把頭埋進膝間,手指深深插入發根。

    倘若,倘若我未曾逃避,倘若我肯放下那世間安寧的幻想,去看一看開念的痛苦。那他,還會無聲無息地死去嗎?

    良久之後,臧冉鬆開了自己的頭發。他從床榻上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著裝,梳好發髻,又走到外間的桌前,拿起擺在上麵的法籙和令牌。

    我不能再退了。開念是怎麽死的,我必得弄個明白;究竟是什麽在操縱著所有人的口風,我也必要查個清楚。

    臧冉轉過身,剛要向屋外走去,卻遠遠地聽到了哭嚎般的尖叫

    “臧法師!臧法師救救我們!”

    biu

    biu。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