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娛自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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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小東門的盡頭。雪明回到紙紮鋪就進門,讓倆姑娘在門外等候。
    他進到堂屋,剛好看見陳先生在神龕前忙活——假洋鬼子踩著四腳梯,正在換迎賓對聯的牌匾。
    雪明問了聲好“陳先生!我回來了,要我幫忙嗎?”
    金發碧眼的算命先生笑嘻嘻的應著“行,你把匾遞給我,搭把手。”
    等雪明幫助陳先生換下舊聯,添上新聯。
    昨天對聯寫的是。
    “但行好事就別來問鬼神”
    “心中有愧你還敢進我門”
    橫批叫“算個逑”
    三張牌匾換下,放在裏屋的罩簾旁邊。
    雪明好奇地問著“陳先生,你這對聯是什麽意思?”
    陳先生從四角梯慢慢爬下來,和雪明念叨著“躲麻煩。”
    雪明疑惑“躲什麽麻煩?”
    陳先生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把黑布長衫也擺弄幹淨,指著換下來的牌匾詳細說“不算命,講科學破迷信。”
    這話從紙紮鋪老板嘴裏冒出來可太奇怪了。
    陳先生蹲在換下的牌匾旁,拿出抹布一陣好擦,指著對聯解釋道“你做了好事,又何苦疑神疑鬼的。要是做了虧心事,我也幫不了你——就這個意思,算個逑。”
    雪明又看新換上的牌匾。
    上聯叫“感恩娘親粗茶淡飯銘心鏤骨”
    下聯叫“跪謝父親拳腳棍棒沒齒難忘”
    橫批叫“孩兒就是不孝了!”
    那感歎號還特地上了金漆,做足了嘲諷的意味。
    “這”雪明有種哭笑不得的意思“寫給我的呀?”
    “啊對對對!”陳先生擺弄著墨鏡,一對藍汪汪的眼睛透著俏皮狡猾的意思“不光寫給你的,今天周五,縣城和市區的爹媽接孩子放學,有事兒沒事就過來問孩子的前途,問的東西都特別離譜,我就換這副對聯上去,讓寶媽寶爸都好好反思反思。”
    雪明隻覺得,葉老板和陳先生都是奇妙的人。
    他把平陽縣裏父母的事情往後放了放,看見陳先生忙裏忙外的,給一尊尊神像理灰洗塵打蠟鍍金,一刻都閑不下來。
    雪明又問“每天都會換對聯嗎?”
    “沒錯。”陳先生得空答複,漫不經心“現在你去做個s或者微博賬號啊,上推特外網營業,每天都要發動態吧?我這動態就寫對聯上了,專門有網紅來拍視頻,不然怎麽創收?我要卷死那群隻會坑蒙拐騙的假神仙!”
    “那”雪明想到那袋子紙錢“陳先生的意思是,你店的東西都靈驗?”
    “別——”假洋鬼子又撇撇嘴,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千萬別這麽說,建國之後不能成精,我隻是不做坑蒙拐騙的生意,可沒說我靈驗哦!我不靈的,一點都不靈驗,也不靈異,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兒有什麽鬼呀!”
    等陳先生閑下來,終於坐到堂屋的收銀台前邊。
    雪明還沒問起事情。
    陳先生已經先聲奪人,拿來賬本敲起了小算盤。
    “兩袋子紙鈔,一共十二塊八毛,結一下賬,謝謝您嘞。”
    按照喪葬用品的價錢來說,真不算貴了。
    雪明老老實實劃開手機網銀付了錢。
    陳先生又問“見到二老了嗎?”
    “嗯回家他們來迎我,談崩了幾回,我氣得說不出話,把先生給的隨禮拿出來,他們就消失了。”雪明說完,又開口反問“先生是什麽時候收到消息的?先生一直都知道嗎?這件事葉大哥也知道嗎?”
    “這事兒不方便細說。”陳先生掏出來小筆記本,像是在做筆錄似的“就你帶白露走以後,第二年江老頭來縣城辦低保,結果沒辦成。”
    江雪明想起在家中,父母在爭吵時談過這件事情,又疑惑打斷道“為什麽?是他不會寫字嗎?”
    “簽字兒多大點事情啊。”陳先生接著解釋“鄉鎮的叔叔阿姨眼神不好了,找我這個懂漢語的外國人都能代簽,問題是你家裏倆寶貝老人,賬上有走款,一年十來萬呢。不屬於低保戶。”
    江雪明驚訝“這是哪兒來的錢?”
    “後來警務人員調查過,那會掃黑除惡抓的嚴。”陳先生撓著頭,仔細回憶著“查到二老都是人販子,早就到了金盆洗手的年紀,還有為違法犯罪的老行當添磚加瓦的事業心。”
    江雪明“後來呢?”
    “投河了,就你家門前那個小魚塘。”陳先生語氣如常,像早就看淡生死,見得多了“早上出的警,下午出的殯,頭七輪到我出工,捧著倆小壇子,送去永遠溫暖的家了。”
    “那”江雪明聯想到——“縣城裏兩百多戶人家,誰不認得江老頭”這一句話。
    陳先生像是未卜先知,搶答道“一網打盡了。”
    “嗯”
    江雪明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也忘了陳先生的囑托,忘記“這件事不方便細說”的忌諱。
    “我看見的,是幻覺嗎?陳先生我”
    “哎喲喲喲喲!”陳先生翹著蘭花指,一副嚴加防備的神態“不聽話是吧?”
    “抱歉,我不談這個了。”雪明又想,江家二老的喪事是陳先生主辦,這趟歸鄉之旅的兩遝紙錢,自然是陳先生早早就安排給雪明帶回家去的冥俗禮品。
    “你要真的好奇,我隻能說”陳先生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著這倒黴好奇孩子,“你看到的是幻覺,恰好我這兒有治幻覺的藥,我也搞不懂這個藥為啥能治好你的幻覺。
    就像是我們用電用了那麽久,還是不明白為啥電子要分正負兩極,為啥它們能產生電場電力一樣。
    二老頭七回來以後啊,在屋裏呆著不肯走,像是在等人,脾氣古怪得很,不好溝通。
    你回來衡陰平陽,俺尋思應該能行——那就讓你隨點禮物回去,了卻這樁事情。”
    雪明還想多問幾句,因為小七曾經談到,這些未知的事物都是靈體靈災,說不準以後還會遇到。
    “別用那副好奇寶寶的眼神看我了,我沒啥本事,就是個赤腳醫生。”陳先生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往深了說就是封建迷信了,咱們就此打住,講科學,破迷信。
    我也希望幹咱們這行的有個正式職稱不是?像是催奶師傅按摩師傅一樣,咱們搞個除靈師傅風水師傅的證書什麽的,說不定還能漲薪——
    ——免得現在一大堆無證經營的壞東西,整天在外麵招搖撞騙害人全家。”
    “謝謝”雪明鄭重其事地鞠了個躬。
    門外小七等得久了,有點不耐煩,一個勁地往裏瞅瞅。
    她聽見那假洋鬼子說的頭頭是道,一陣心癢癢,突然踏進門去。
    “先生!算命嗎?”
    雪明和陳先生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著七哥。
    陳先生轉頭問雪明,小聲問“這是您內人?”
    雪明轉頭對陳先生,小聲答“這是我傭人。”
    “這年代可不興請小保姆亂搞男女關係了,雪明,你想清楚了再說——這案例我熟,上倆月就有個老板說自己在家裏搞出來一屍兩命,家裏保姆懷孕跳樓。
    這家夥心裏慌張,來求平安符,我扭頭給他送派出所去了。”陳先生先是批判了一頓雪明。
    又笑眯眯的對這帥氣的小姐姐說“妹妹,傭人的說法啥情況呀?”
    “哦!”七哥一點都不在乎頭銜稱謂的問題,解釋道“我平時負責他吃喝拉撒洗衣做飯,要是他養了寵物我也得幫忙看著,出門給他訂車訂酒店訂機票,不開心了得帶他去看心理醫生,生病了受傷了也要看護著。還要保他平安,幫他對付找上門來的仇家,為他的心理健康保駕護航,不光是他,還有她妹妹。”
    陳先生拉下臉,小聲對雪明說“這不是你爹嗎?”
    雪明恍然大悟“有道理原來是我爹啊”
    “什麽爹不爹的。”小七不耐煩了,想直入主題,對陳先生問“先生,算命嗎?你看我和他有戲嗎?給算個八十塊錢的,要是沒戲加錢也行,你看我這個父愛還有變質的機會不?”
    “等會”陳先生站起身,“你手給我看看。”
    小七伸出雙手,興奮地等待著
    “要看手相嗎?嘿?!”
    陳先生低頭一琢磨,“嗯,手腳麻利經常幹活,不像現在小姑娘都是細皮嫩肉的,幫我換個牌匾吧?”
    小七和雪明都是一愣,這不剛換過嗎?
    “接著換。”陳先生看著男男女女的表情“今天周五,也是放工休假的野鴛鴦來求姻緣的日子,我這門店最可惜的地方就是來往的不同客人,隻能看見一條動態,你倆幫個忙吧。”
    說罷,兩人隨陳先生去了裏屋,扛出來三條牌匾,又給神龕換了新聯。
    上聯叫“撈男人泡女人不如找整容團隊七損八傷上吐下瀉,豔福齊天”
    下聯叫“問姻緣牽紅線不如求祖產拆遷四室五廳左擁右抱,貓狗雙全”
    橫批“失戀,從愛人到愛錢”
    過了一會,男女站在對聯牌匾下注目沉思。
    小七雙手合十,與陳先生行了個虔誠的禮,“大師,我悟了”
    陳先生也是有模有樣的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雖然不知道你悟了什麽,但一定是不得了的東西,願兩位香主有個好結果。”
    雪明看懂了,在一旁偷偷笑著。
    緊接著七哥就讓他笑不出來了。
    “我願意養狗養貓,拆遷那點錢咱們不缺,顏值合格也不用整容,一定幸福,謝謝大師!”
    等小七蹦蹦跳跳出門去,和白露說著剛才領悟的禪意。
    “小姑子啊!我和你說——剛才屋裏的大師用對聯告訴我一個非常非常深刻的道理。失戀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兩人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從愛人轉到愛錢,最終誕生了苦果。”
    雪明湊到陳先生身邊,小聲問著“對聯能這麽理解嗎?我還以為整天瞎想著談戀愛,不如實際一點過日子,是要人們好好對待自己。失戀以後,愛一個人,還不如愛錢。”
    “有時候你就得佩服這些良善的人們。”陳先生笑嘻嘻的說“你爹比你活潑多了,她懂怎麽過日子,太懂了。”
    事情也問完了,雪明再次道了一聲珍重的謝謝。不知道這次分別,要多久之後才會再見麵。
    江雪明往門外,朝身後揮手作別。準備回機場,回去與阿星會麵,去妹妹的學校附近租一間房住下,再做其他的計劃。
    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陳先生,我走了。”
    陳先生揮手,臉上帶著假笑,和江雪明一模一樣的營業式假笑。“常來哈!”
    雪明頓了那麽一下——
    ——才明白這市儈的紙紮鋪老板,一言一行裏藏起來的嘲弄,都要他江雪明木訥敷衍的態度生動起來,變得有人情味一些。
    江雪明又說“謝謝。”
    白露仿佛條件反射一樣,跟著哥哥吆喝了一聲,“謝謝陳叔叔!”
    門外三人越走越遠。
    陳先生倚著門框,遠遠地眺望著人影漸漸消失在熱鬧的大學美食街裏。
    他回到牌匾下邊,兩側的貨櫃上,圍著半個天庭半個雷音寺,他仰起頭多看了一眼對聯。
    像是若有所思,摩挲下巴,沉靜自然。
    “沒想到這副對聯,還能有兩個意思?漢語真是博大精深!”
    像是食髓知味,挺身揮拳,揨臂慶賀。
    “我真他媽是個天才!哦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