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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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已經進入了秦國的最高決策層,呂不韋是知道的,但他不清楚子楚目前的意圖。目前趙國對秦戰略還舉棋不定,所以對邯鄲的秦人手下留情,以保留更多選擇;可能秦國也是這樣。秦國同樣也承受著諸侯巨大的壓力,希望能通過外交努力減輕壓力,專注於一點。難以抉擇的是,要和誰搞好關係,重點去打擊誰。據呂不韋所知,秦國已經派人與楚達成了協議,看來楚國不是將來重點突破方向。
站在秦國的立場上,呂不韋認為最佳戰略是重點打擊韓國,而不是趙國。如果秦王也是這麽看的,那麽未來秦王一定會尋求與趙國和好,這樣,子楚一家人的處境就自然而然地擺脫了危機。可目前,趙國是秦國最大的敵人,兩國幾乎都殺紅了眼,特別是趙國,舉國上下都對秦國充滿怨恨,秦、趙和好看上去非常不可能。在秦、趙目前所處的這種微妙狀態下,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給兩國的關係帶來重大的轉變,更會給這家人帶來滅頂之災。他必須竭力維持這個微妙的平衡,等待秦國的決定。
由於和趙國上層關係的中斷,呂不韋關閉了許多經營奢侈品的商鋪,但也還留下了許多經營日常用品,特別是糧食的商鋪。每天他都要到這些鋪子裏巡視一番,查看經營情況,為店鋪裏的店保加油鼓勁,告訴他們諸侯間的關係就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今天翻臉,明天如果有了好玩具,立刻就能玩到一塊去。這時,一定要保持心態平和,不要被暫時的困難壓倒。就算心中有些不滿意,但大家當著呂不韋的麵,還都是表達了堅持下去的決心。畢竟在現在的邯鄲,能有口飯吃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有店保向他報告說,最近經常有些無賴到店裏搗亂,罵他們是“秦賊”。呂不韋說,如果隻是罵,就聽著;如果敢進鋪子裏搶劫,就給他們一點教訓。但一定不要主動升級衝突。忍辱負重,和氣生財,是做生意的基本法門。
巡視一圈出來,呂不韋感到最近的無賴騷擾事件似乎多了起來,他擔心有人在背後攛掇,就出了邯鄲城西門,走到一個酒坊門前。這座酒坊並無任何顯眼之處,泥土牆,茅草頂,用幾個破罐開的窗子,兩扇小小的門戶,並沒有開著,門外也沒有挑出幌子,顯然沒有開張。
呂不韋敲了敲門,在外麵高聲叫道:“謹見薛公!”叫了幾聲,門內一名僮子應道:“父何人?”
呂不韋應道:“邯鄲商賈呂不韋!”
然後聽到一聲下門栓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僮子走了出來,行禮道:“家祖在堂,體有不便。父請入就坐!”
呂不韋跟著僮子穿過外麵的酒肆,再穿過一個庭院,來到一座三間兩進的茅屋前。茅屋前堂後舍,一名老人斜坐在堂前的一張破席上,見呂不韋進來,略起身道:“賤軀有恙,不及遠迎,客其諒之!”
呂不韋道:“月許未見,公何病若此耶?”
薛公道:“糧價騰貴,日才一粥,故病!”
呂不韋大驚道:“小子之罪也。”急從懷中取出一片節符遞給身旁的僮子道:“可急往信義坊取一石粟,以救其急!”
薛公道:“俗言,無功不受祿。客但言其故,乃敢受之。”
呂不韋道:“小子受祿於秦公子府。而彼府為軍所圍,衣食難周。小子有糧在濮陽,願公運之。什九歸公,什一入公子府,公其勿辭!”
薛公道:“邯鄲粒米珠玉,而厚賜於老兒,必有其意。”
呂不韋道:“趙、秦相爭,禍及下賤。小子受秦之祿,未敢辭也。然受人之祿,當忠人之事。秦公子府受圍,小子無計可脫之,惟思薛公急人之難,故相托也。”
薛公道:“脫其困,出其人,非老兒所能。運糧入內,敢請為之!”
呂不韋道:“此小子之惠,皆公所賜。”
薛公道:“然老兒一言,客請聽!”
呂不韋道:“小子謹奉教!”
薛公道:“秦趙相爭,非一時可解;且諸侯之事,非販車走馬之徒可以幹也。客富於春秋,當思脫離之計。”
呂不韋道:“公之言,誠金玉也。誠小子受祿於彼富貴之時,不忍棄之於落魄之後。但其複振,乃可辭之。”
薛公道:“真忠義之士也!”遂令小僮收下呂不韋的節符,道:“客請坐,願議之。”
小僮持節符離開,呂不韋道:“可令鋪中運至!”小僮答應著去了。
呂不韋坐下。薛公小聲道:“呂子猶欲居奇於子楚耶?”
呂不韋道:“箭已發,無可回也。”
薛公道:“鹹陽其有使乎?”
呂不韋道:“未也!”
薛公道:“子楚歸秦,迎婦於楚,美色必眾,子息必繁。邯鄲但一妾一僮,吾恐子楚棄之不顧也!”
呂不韋道:“若識貨不精,損之固宜也。”
薛公道:“或損及身家性命!”
呂不韋道:“欲求無量富貴,自當以性命相搏!事豈有易致者!”
薛公道:“為富貴所縛,一致此耳!可歎,可惜!”
呂不韋道:“此小子平生之計也,雖百死不悔!”
薛公道:“爾已,爾已!吾雖不值,必無害也!”
呂不韋道:“小子深感薛公之恩,但有尺寸之晉,必有報焉!”
薛公道:“富貴於子甘為蜜,於吾則如砒。不敢望報!然救吾於困窘,是不敢不報於子也。”
呂不韋道:“小子何德,得公厚恩!”
兩人隨後交換了各自獲得的消息,以及到濮陽運糧的一些具體細節,直到太陽西沉,薛公的家人和呂氏鋪子裏的店保將糧食運到。當時一石糧食也就一斛,約合今天二十多升,還不到五十斤,並沒有多少,通常一個成年人就能挑過來。隻是薛家的人半饑半飽了好幾天,營養不良,挑不動擔子,才讓店鋪的店保幫忙。
有了糧食,薛公全家人眼裏都有了光,把粟米放入鼎中,大火炊起,香氣四溢。薛公請呂不韋在共進食,呂不韋固辭,稱家中懸望,與店保一起回到店鋪中。店鋪掌櫃見東家和店保一起回來,知道有事,便請呂不韋在店中晚餐。呂不韋告知掌櫃,已請薛公出麵運送濮陽的糧食,過兩天薛公會派人來與他對接,讓他做好準備;薛公運走多少糧食,他隻要記上賬,到時候消賬就行,不必由他催討貨款。隻管出貨,不管收款,這種差事實在是太輕鬆了。掌櫃的滿口答應下來。薛公的名聲,掌櫃的很清楚,也不擔心他會賴賬。他悄悄地問呂不韋道:“但一石粟即得薛公之心乎?”
呂不韋道:“焉得如此,必出大價,乃得薛公之助!”見呂不韋不願意說,掌櫃的也知道其中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掌櫃的也就不再多問。
回到家中,探問了趙姬和趙正,呂不韋回到偏房休息。趙姬將趙正哄睡著,出門來到呂不韋的房間內,在黑暗中,兩人執手相望,悄聲交談……
薛公行事機密,每次派人到濮陽隻取百石粟,也不多取,藏在眾多的貨物中,並不起眼,一般人都沒有發現濮陽呂氏的糧食已經被悄悄運進了邯鄲。但薛公的酒坊開始運作起來,他在邯鄲城外的酒肆也開了張,與他有業務往來的酒坊也都有了酒賣。這事十分引人注目:在當時糧價騰貴的時候,除非高門大族,幾乎不可能有多餘的糧食釀酒,所以酒肆開得不多,就連邯鄲城內最大的邯月坊,酒肉也不能敞開供應。薛公的酒肆是平時是麵向販夫走卒的,本錢並不大,卻也能供應酒肉,雖然價格很高,但在邯鄲普遍通貨膨脹的情況下,並不算離譜。偶有工匠賺了錢來喝一杯,但更多的客戶則是家境還不錯的趙氏遠族宗親。
隨著薛公的生意恢複,他對“小弟”的控製力也加強了。呂不韋的商鋪已經不再受到騷擾,甚至還得到暗中保護,雖然生意還沒有大的起色,但處境好得多。夜深人靜時,有一些挑夫挑著糧食潛入秦公子的府門前,按約定的節奏敲幾下門,就會有人開門出來,門口擺著十石糧食。而這時,看守的士兵則會自覺地散入暗夜中,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秦公子府的人一般隻會取走七八石,留下兩三石,讓給留在暗處的挑夫和守軍。他們也心領神會地取走自己的那一份,從來不會發生爭吵。
雖然別人還沒有注意到,但潛伏在濮陽的秦國間諜由於被命令重點關注呂氏的生意,更快就發現了呂氏糧食商鋪的出貨異常,並立即報告了陳四。呂氏商鋪在濮陽囤積糧食早已被陳四探知,這表明呂不韋還能夠在邯鄲城內活動,隻是活動受到限製,暫時無法將糧食運入邯鄲。現在呂氏商鋪開始往邯鄲出貨了,提示呂不韋的處境有了一定改善。陳四立即派人追蹤糧食的去向,發現它們都被運入了薛公的酒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