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個園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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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元慈見她笑得歡快心中也升起幾分暢意,“那麽,郡主現在可否來回答我的問題了”
燕寧挑了挑了眉,“請說”
青波亭在個園深處,有著五畝竹林遮掩,此時的對話也隻有他們兩人聽見。
謝元慈依舊是平靜無波的樣子,但說出的話卻是不依不饒,勢要一個答案,“第一個問題,誠如剛剛我所問的,如今燕北與金陵的已經是一盤死局,郡主棋藝精湛,不知道這場局郡主怎樣掙紮而出,我想知道郡主的態度”
燕寧嘴角帶上些弧度,心裏卻是破口大罵,不知道哪個傳的謠言,一個個都說她棋藝精湛,鬼知道她最討厭下棋了,現在更討厭了。
轉過頭,她看向謝元慈,眼裏滿含深意“那麽,這個問題是我的小舅舅謝元慈需要知道,還是謝家未來的家主,未來的當家人謝家元君需要知道”
謝元慈不大愛笑,誠然燕寧講的也不是個笑話,也確實不太好笑,直麵著燕寧眼中探究的深意,不避不閃,依舊一片清明坦蕩。
“謝家和鎮北王府,已是緊緊綁在一起,至少,在外人眼裏,已然是這樣。即使有些人拚命地撇清,也不過是無用,不會讓兩府更安全,隻會更加為人所忌憚。燕寧郡主,鎮北王府榮光無限未必會給謝家帶來什麽榮耀,但鎮北王府若是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等待謝家的也不過是滅頂之災。鎮北王府的選擇直接決定了謝家的死活!所以燕寧郡主,作為謝家未來的家主,和你的三族近親,你覺得我難道不需要或者不能夠知道一下鎮北王府未來的選擇嗎?”
亭中一片寂靜,好在謝元慈是個耐性極好的人,良久,他聽到燕寧說道“既然小舅舅都說了是一場死局,那也就隻能不死不休,你死我活了”
一字一頓,極為清晰,似乎裏頭還藏著隱隱的恨意。
謝元慈似乎並不打算這麽輕易地跳過這個問題,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那第二個問題,既是最後你要一個你死我活,又會怎麽做。退?嗬,如今鎮北王府已經退無可退了,命懸一線,敵進你退,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等到一個萬劫不複之時,那世間可就再無戰無不勝的鎮北王府了;進?你又打算怎麽進,這件事可不是簡簡單單去殺一個秦旭就能做到的事情,郡主可要想清楚,秦旭倒了之後,金陵怎麽辦,燕北怎麽辦,北境怎麽辦?”
燕寧接著他的話喃喃說道,“是啊,一個秦旭倒了總還有下一個秦旭的。退後一步,滿族傾覆;殺一個秦傾,也不過是隔靴搔癢,治標不治本。那還能怎麽辦呢?另立新主嗎?現今陛下正值壯年,嫡長子也不過十歲稚齡,難道把燕北的未來壓在一個十歲的孩子身上嗎?”
話裏很是惆悵,眼底卻是一片清明,“可萬一這個孩子也不願意放鎮北王府一條出路呢?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位新主與燕北相處友好,井水不犯河水,那怎麽能夠保證他百年之後亦是如此呢?”
寂靜的四野突然響起一聲輕蔑的笑,隻聽得燕寧微嘲道“小舅舅想了這麽多,為什麽不再想想別的出路,是不敢想,還是不能想?”
謝元慈微微低垂著臉,手上的杯盞掩去了臉上的神色,“難道,鎮北王府還打算謀逆篡位不成”
燕寧大笑起來,背手而立,竹林之中穿林而過的清風拂的金玲招展,顯得整個人身姿條條。
“有何不可?天下至位,有德者居之。因為怯懦,拋棄自己臣民疆土的皇室;因為心中的不忿,區別對待自己臣子的皇室;因為嫉妒,汙蔑浴血邊疆的將軍通敵叛國的皇室;因為猜忌,打壓構陷朝中有識忠良的皇室;因為奢靡,無視故土家國深陷江南溫柔鄉的皇室。你告訴我,哪一點,哪一個,又值得我去信服去守衛去擁護?”
她回過頭看向他,眉目之間,盡是意氣風發“不是都說鎮北王府擁兵自重,狂妄自大,那我就狂一個給他看看,反一個給他看看。不是感慨鎮北王府隻有女兒嗎,我就讓他們看到一個‘女主天下’!女子又如何?我偏要以女兒之身,要這山河一統,要這錦繡畫卷之上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長享安寧,要一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燕寧笑得極為自信,此時她轉過身麵對著他,落日的餘暉打在她身上,與一身紅色鳳尾裙顯得相得益彰,整個人仿佛踏光而來,周身盡是讓人不敢直視的華彩。
“從沒有哪個王朝是靠謀逆獲得建立,並長久存在的。若是燕北獨立,那就會受到來自北境與南朝的兩麵夾擊。出兵北伐,必定被金陵乘虛而入。起兵南下,隻怕北周不會放任中原內亂的大好機會。難不成,轉道去放北周和南朝對戰,坐收漁翁之利?燕寧,作為中原的百姓,若是為了一己私欲或是一家之榮辱,去放任中原大陸一片焦土,你又有何麵目麵對列隊列宗?你要女主天下也好或是燕家選擇燕主天下也罷,想不好自己未來的路,不過是一腔熱血付諸東流,徒勞添上幾條性命罷了”
謝元慈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找回自己的理智,逐一點破未來她可能麵對的抉擇。
燕北一旦獨立,迎來的就是來此北周和南朝的撲食,設置可能是雙方的聯手攻打,以一個燕雲十六州抵抗兩個國家的力量,實在是太過渺小了。
燕寧回到亭中坐下,整個人顯得沉穩而冷靜,一點也沒有被剛剛謝元慈說的恐怖局麵所嚇倒,“我都不選。剛剛小舅舅說了這麽多,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順序和時間!”
她的聲音中帶著笑意,聽著很是從容不迫“謝家元君,才冠古今。剛剛謝閣老牽涉其中的科舉舞弊案,小舅舅講了個故事給我聽,那不妨現在,來聽聽我再來說一個故事如何?威武大將軍李光起兵謀逆,金陵圍城,十萬火急之際,我鎮北王府自燕北,千裏勤王,清君側,護君王。”
謝元慈聽著心中一驚,眉頭微蹙,李光手上的,可是金鑾殿上那位手上唯一的兵馬。
天下兵馬以燕北居首,以護衛北境,抵禦北周來犯。唯一南朝手上還算得上能戰的,朝中隻有一個威武大將軍李光手上還能夠調動三十萬兵馬,燕寧第一要去的就是南朝的兵權,南朝無兵,自然也就不足以畏懼了,雖多少有些粗糙之處,但思路還是對的,至少,膽子很大,很敢想啊。
燕寧抿了口茶,繼續說道,“北境這幾年,天不與時,收成逐年遞減,草原之上,鼠疫天災甚重,都已經快要絕種了,哪裏來的功夫管我中原二三事”
謝元慈輕搖了搖頭,“不可大意,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何況北境人驍勇善戰,草原之上,算得上是雄鷹。再說,郡主怎麽保證一切均如你所料呢?金陵城中那位陛下多疑,北境又出了位了不得皇長孫,據說足智多謀不遜於秦傾世子,北周人叫他塔林布日古得,意為草原之上的雄鷹”
“這個事情,我自有我的辦法,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小舅舅說的,確實有理”
說的確實不錯,上一世,北境就突然襲擾了燕北,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燕北連連敗退,父王率著鎮北軍為了將他們趕出燕北,付出了無數的性命,包括他的父王,一代戰神之稱的鎮北王,也隕落在與北周的戰爭之中。
眼中閃過一絲殺意,燕寧抬眼看向謝元慈,“如若是小舅舅,會怎麽做?”
兩隻翠鳥在枝頭叫的歡快,他看了一眼,是長得挺好看的兩隻鳥,笑著說道“分而化之是一個辦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也是一個辦法”
燕寧眼前一亮,滿是讚賞,果然是她燕寧的小舅舅,倒是不謀而合了,若是成功地分而化之,那就各憑本能。
若是不幸群起而攻之,那就隻得讓他們鷸蚌相爭了,畢竟鎮北王府也不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兵敗一場,那可是天下武將大顯身手的時候了,陛下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勢必會派親信李光出兵北伐,一展雄威,嗬,若真有這麽一天,那就提前恭祝他威武大將軍旗開得勝了!
謝元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漸暗,“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郡主怎麽肯定,我會選你?”
她托著腮,極為認真地打量著她的這位赫赫有名的小舅舅,“我心中的謝元慈,我的小舅舅從不是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的人,是個有大抱負的人。若非如此,天下又怎會滿是你謝家元君的威名,一篇定國策論奠定西京謝元慈的無冕狀元、相輔之才的美名,個園之中‘枝枝葉葉各標誌,不及元君奪天姿’。謝家若是真的湮滅於世,那離闔府傾覆不過一步。你若不想,沒人可以架著你的脖子逼著你寫文章,逼著你與天下學士以文會友”
燕寧語氣之中篤定之意更濃,“既然,小舅舅都為了兩家的未來撕出了一條口子,我總不能熟視無睹吧?君且安心!我會為鎮北王府,為謝家,砍出一條通路!送謝家一場‘從龍之功’”
她仰著頭,滿天的霞光打亮了她的半張臉,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她說“再說了,從頭到尾,小舅舅就沒問過我,我這個人,是不是能得了當鎮北王府的主?想必,你的心中也是早有決斷了的,不是嗎?不是因為,這個燕家開口和你談判的人,與你心裏想的是一樣的。所以,這個人是誰,不重要,你都有這麽本事助她成龍成王!那麽,就請謝元少主謝元慈接受燕家之主燕寧的請托,為我們燕北,披荊斬棘,開出一條坦途來吧”
心頭猛地跳動起來,仿佛有什麽聲音在呐喊,卻被謝元慈死死壓住,他不想就這麽順著時間的軌跡將兩府埋葬,他甚至看到了籠罩在鎮北王府之上的沙漏點滴流逝。
他想過無數次可能會來找他的人,想過燕懷遠,想過燕懷仁,甚至想過可能是未來哪個小外甥,拎著一把寶劍,告訴他,小舅舅,我要去做皇帝。
唯獨沒有想過,是燕寧,扛起所有,站在那裏,意氣風發,劍指金陵,這樣堅定地告訴他,她要一個女主天下。
他現在,找到他的主了。
“臣謝元慈,預祝殿下,得償所願,女主天下!”
單膝跪地,行的正是臣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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