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高台論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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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安看著下頭的燕寧,她臉上帶著笑,笑得溫和而從容,似乎真的僅僅是因為年級小,不大憋得下話,所以鬧著上台來參與一下。
眉頭微微蹙起,心中隱有不安,但想著她既然已經站在這裏了,自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的。甚至,她都準備好了那個人就這件事說幾句話
可是他沒有,和她想象的一樣,冷靜自持,永遠是最後出手的人,也是,這樣的人,才值得她這費盡心思布好大一場局,走到他麵前。
不過,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小孩子,這位看著瓷娃娃一般的小少爺,竟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憑著她這漫長的二十年裏頭對於危險的敏銳的感知,這個小孩子,總給她一種非常危險的感覺。輕笑一聲,有人要扮豬吃虎,也得看看,誰才真正是那個是盤中虎。
她心裏這樣想著,麵上卻是不露痕跡,微微一笑,道,“小弟弟,你既然想要就著這個論題論上一論,哪有不許的道理,那我陪你,繼續這一場論學可好”
燕寧的嘴角微微揚起,偏頭看著她,眉眼之間盡是狡黠,看來這位姐姐很是自信啊,焉知這世上還有一句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
台高五層,雖未得高聳入雲之勢,但修得極為大氣,燕寧如今還沒抽條,長得還有些小巧,於他而言,層層台階還有些吃力。
這個時候,她就格外得羨慕能修內力的秦傾他們,有功法,會輕功,飛身而上,該怎樣的瀟灑帥氣啊。
彎腰向鬆嶺先生行了個禮,畢竟是雲台書院的山長,在幽州乃至整個燕北的學界都頗有賢名,“小輩謝寧見過鬆嶺先生,學生自請上台論學,確有言行魯莽之處,之後若有什麽說的不當的,恐汙了您的耳的,你就當沒聽見算了”
鬆嶺先生擺了擺手,“學之一字,揚在廟堂之高,在江湖之遠,在市井煙火,駢文也好,策論也罷,都不過是一種展示觀點的手段而已,但求持心正即可,小兄弟若是有說的不夠,觀點不清晰的,我盡量幫扶與你。”
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燕寧抬起頭,有些深意地看了一眼鬆嶺先生,這位先生說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不過,隻怕她的論點,他可潤色不了,也應該,沒膽子潤色吧。
此時,霍安也在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的人,謝寧,通身氣度不像是出自無名之處的人,這身上的這身天青色長衫就已經價值連城,頭上那個簪子雖然不起眼,但世麵上少見這樣通亮無雜質的墨玉了,應該是哪個世家大族出來遊曆的小公子。
謝家?謝家可沒出過這樣氣質斐然的少年啊,即使謝元慈盛名在外,這個人,也不會若半分。
小公子粉雕玉琢,笑得又極為和善,又嬌又甜,饒是霍安,也有些蘇了。
她在高台上環顧著下頭的人走了一圈,目光所及之處,或是疑惑,或是好奇,或是興奮,或是憤怒,或是沉默,活脫脫突出一個眾生百態,怪不得所有人都想做人上人,為的是睥睨眾生,冷眼看這眾生百態啊,突然有些想笑,也就這樣在高台之上笑開了。
眾人被她突然地笑聲感染,難得極為默契地紛紛靜默下來。
“對不住,不是故意笑的,隻是覺得有些想笑,也就笑了。剛剛這位姐姐說了燕雲之戰的三罪,我也想說說,也隻說三件事,可否?”
霍安笑著點了點頭,因為未分的勝負失了自己的體麵可不是個劃算的買賣“請吧,謝小公子”
燕寧走到高台邊沿,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雙腳放在空中,以手撐地,格外的悠閑從容,下頭的人看著卻是驚恐萬分,尤其是謝明華和謝明霞,滿臉的慌張,秦傾的麵色也十分不悅,沒有輕功的人,偏要坐在這樣危險的地方,自己的性命,從來都不在意。
“我剛看著底下的各位,隻覺得有些好笑,所以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並沒有什麽惡意。嗯,隻覺得有趣,下頭的那位黃衣服背著孩子的叔叔,上麵熱鬧非凡明明很想湊熱鬧,卻偏偏要是不是回過頭好好哄兒子的;那位紫色衣服戴著多寶簪的小姐姐,丫鬟拉了好幾遍都沒把你拉回去;還有那邊藍色衣服拿著折扇的小哥哥,似乎剛剛華北辰哥哥和霍安姐姐的話,你都一一點了點頭,怎麽合著你這是牆頭草,風一吹,你就倒?”
眾人哄笑起來,燕寧仰天凝視,月滿則虧,滿月之後,又是一點點被蠶食回新月,但難得今天晚上群星璀璨,天上的星河滿天似乎將今晚的夜又照得格外的亮,讓每個旅人都能看到回家的路。
低下頭,已是隱有水光。
她的聲音明明很輕,卻清楚的傳遞給了場上的每一個人,“請夏節的熱鬧可真好看啊,我們在這笑著鬧著,聽著不同的聲音,看著眾生百態,不正是因為我們活著不是嗎,因為我們活著,活得還不錯,衣能蔽體,食能果腹,有機會讀書,有機會上街,多好啊,有多少人,連著這最基礎的都沒有”
她看著下頭沉默的眾人,笑中帶淚,繼續說道,“剛剛霍姑娘說了三點。言歸正傳,我也隻說三點。第一,她說燕雲之戰中,鎮北王燕原平抗旨不遵,蔑視皇權,狡詔起兵。我不同意!身為皇朝人,江山是所有皇朝人的江山,天下是所有皇朝子民的天下。若是國家危急存亡之際,一個人,拿起武器,號召不願屈從,想要反抗的皇朝子民奮起反抗,驅除韃虜是錯!那大家都不用在這裏站著了,既然這片土地沒有一個人想要,沒有一個人願意拚死守護,那上頭站著的是北周人還是西齊人還是皇朝人,有什麽區別嗎?國之一字當頭,皇權威嚴重不過黎民百姓安居樂業,重不過萬裏山河疆土不失,這,才是於皇朝而言,最大的規矩,才是巍巍皇權最大的意義,為黎民,為蒼生,為天下!”
整個請夏台周圍,寂靜無聲,從她開口說第一段話,霍安就知道,自己輸了,但是,她還是想聽完她的話,單純隻是想聽完。
“第二,霍姑娘說,燕雲之戰,罪在血染江山,殺伐過重,有傷天和。我不同意!此戰,我朝死將士四十五萬,燕雲之戰多為攻城之戰。北周傷亡亦過五十萬,自此暫無回攻之力,兩國得享五十八年的太平。僅去年一年,幽州城新生約兩萬人,燕雲十六州共十六州府轄地,姑且算作三十萬人,這也僅僅是這一年燕北新生的孩子。若是算上皇朝全境,每年以百萬人記得新生,這樣的日子,我們享了五十八年,數千萬人,因為這場和平得以來到這個世間。是的,每一個人的性命,都彌足珍貴,是有傷天和,還是功在千秋,不是用生者與死者的數量去做衡量比較的。但是,我們人族,綿延千百年,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感情,有選擇,若有一日,北周來犯,依舊需要有那麽一些人,拋頭顱灑熱血,以吾輩之血換我炎黃之延續,皇朝之安寧,我不知道在場的怎麽選,至少我願意做那個犧牲者,心甘情願。”
她就這麽坐在高台上,秦傾看著眉眼之間盡是平靜和認真,心裏卻有些心疼。
她說的這樣肯定,似乎同樣的選擇,她已經做過了一樣,這個女人,怎麽可以這樣,明明是個孩子,心裏裝的不是東門的糖葫蘆西門的木頭人,張口就是家國天下。
明明,明明和那個梨花初見的那個年畫娃娃沒有半點相似,可就是讓他移不開眼睛了,她那樣堅定且認真,認真地他心頭都有些抽疼。
“第三,霍姑娘剛剛說,燕雲之戰之後,鎮北王府擁兵自重,威蓋王權。我不同意!鎮北王府之所以在燕北,因為這是守護皇朝的最後一道防線。連小孩子都知道,丟燕雲則必禍中原。北周勢強,所以鎮北王府鎮守的是燕北,若是如今強的是西奇,那是不是會有另外一支隊伍扼守蜀中?燕北若是無兵,金陵怎有高床軟枕溫柔鄉?百姓信賴的,隻是那個護佑一方的強者,我相信金陵城中的皇帝陛下,會有這樣的自信,是福澤天下的強者,所以擁兵自重,威蓋王權,霍小姐,這樣的罪,太重了,不要因為一己之私拿這樣的大罪壓給嘔心瀝血風餐露宿守土邊疆的忠臣”
燕寧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向眾人,滿目盡是悲憫與悲涼,“若是,鎮北王府曆代守衛的,是這樣的燕北,是這樣的眾生那麽,我為那些沙場之上的英魂不值,為祭靈台上的無字碑不值。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不要讓那些將士,讓那些忠勇義士,撒了身上的熱血,又涼了心底的熱忱。是非曲折自有公道,真理自在人心,孰是孰非,請諸君自斷!”
她說完這句話,走過霍安身邊的時候,微微點了點頭,隻聽得她輕聲叫住了她,“謝家養不出這樣的孩子,謝寧,你究竟是誰?”
燕寧抬頭看向她,眼力帶著張揚的自信,身上有一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壓,讓霍安都有些愣神。
“霍小姐,不論你因何來到幽州城,因何擺下這一出好戲作為燕北人,我不允許,任何人,踩著數十萬英靈的鮮血為自己著聲名。人固有輸贏成敗,心當存是非曲直。”
遠處的擁金閣裏,一藍衣男子輕搖著折扇,高台下湧動的人群,高台上那個身影,甚至算不得高大,笑出了聲,“真是與有榮焉啊,我們家養的女王陛下,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不錯”
一旁的黑衣男子微微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道“那個人,不殺嗎?”
藍衣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卻很快壓下,“不急,先留著看看,阿寧不會想要那個人的性命的,至少,現在不能要。”
底下的人群傳來騷動,謾罵聲一陣一陣向著霍安湧來,幽州人的憤怒立時將她淹沒,因為她詆毀了他們的守護者,他們的神。
似乎突然明白,謝寧他究竟是誰,不,或許應該是她。
是了,早該想到的,與那個人關係匪淺的人,有這樣的胸襟氣場的人,有這樣的眼界的人,又對鎮北王府和燕北甚為關切的人,也隻有那一位燕北這十六州灌溉出的金蓮花,不是嗎?
沒想到竟是屈尊上來與她論學了,實在是榮幸之至啊,我們的燕寧郡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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