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燕原正給耶律苓的遺書(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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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寧靠在佛前的長案上,一手撐著,上好的楠木條桌,被她生生用手扣出了幾道深深的痕跡。
良久,底下的人無聲落淚,而靠在佛前的人滿眼悲哀,半途才良心發現的好人有時候還不如徹頭徹尾的壞人,這樣,她的恨意才能徹徹底底。
她低下身,將手中的信件遞給耶律苓,眼中一片複雜。
“北周的細作,薊州城十萬的性命,我本該要你償命,戰場無眼,真刀真槍的打,我不會怨你,但你出生將門,也該知道,屠城,乃是大忌。何況,用的還是這樣不入流的手法”
耶律苓沒有接話,隻靜靜地垂目看著燕寧手中的信紙,如果阿正知道了,怕是不願意再等她了吧。
“這封信,是叔祖父留給夫人的。我雖拆看了,但沒改過一個字,叔祖父的字跡應該當世也隻有您熟識,看看吧。我燕家守衛燕北多年,五十五年來,闔府男兒都為了燕衛而戰,因北周而亡。”
一隻手顫顫巍巍遞出來,她本是那樣冷傲自持的人,此時整個人頹著,即使不見神色,也可讓人讀見她的膽怯。
“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抱歉,中間隔著十萬人命,我沒有辦法輕而易舉感歎一句造化弄人,也沒有資格替往生者原諒你。但這是叔祖父給你的遺書,我沒有資格攔截,而且我覺得,於你而言,這是最好的懲罰了,就看你願不願意拆看了。”
燕寧手中的信被人一把奪了過去,她直起身,背對著,隻看著眼前的佛祖,靜默不語。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拆信的聲音。
耶律苓隻掃了一眼,信封上寫得是耶律苓親啟,而不是葉苓親啟。
雙唇緊閉,牙齒幾乎咬得出血,好在,她沒有流淚,他的夫人,應該驕傲地如同天上的鷹隼,而不是隻懂得苦的閨閣女兒。
“吾妻阿苓
曾與卿言白首,如今恐怕要先失約了。
自金陵北上,見各地哀鴻遍野,燕家的存在,已然成為燕北萬民的信賴,身為燕北軍主將,我不能退,不能讓燕氏一族蒙羞。
明日,吾已決議死戰保城。
記得初見是在桑幹河旁,小姑娘提著把劍就攔下了我問路,那時為夫就在想,燕北還能有這麽不識貨的姑娘,竟識不得一身黑衣玄甲的北地殺神,存了心思嚇一嚇你,你卻說我幼稚。
再見之時,卻是落入了一場美人救英雄的幼稚把戲,雖然,你的人演技著實有些拙劣,但見小姑娘演得這樣認真的樣子,也不好不配合。
那時我就想著,這個小姑娘到底想幹什麽,留著她看看吧。
不曾想,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時至今日,無悔無怨無恨。
戰場之上,盡是殺戮血債,難以厘清,我從血泊裏走來,已是滿身戾氣,即使活著怕也是天壽難永,不必為我神傷。
但我的阿苓,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女子,應該活得自在暢快,戰事若了,就找一安穩太平的地方,過些普通人的生活,遠離紛爭。
房門口要有一顆大大的槐樹,既能做槐花飯又能釀些槐花蜜,符合你躲懶的個性。
另外就是看看能不能種上幾叢竹子,北地竹子難以存活,但我這樣生於南方的人,食可無肉,居不可無竹。
我的孩子,也該如此長大,希望他平凡,健康。”
燕寧在心底有些感歎,也不知道,寫完這封信的叔祖父,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敵軍陣中他心愛的夫人的。
無顏見兄弟,無顏問英靈。
既想保對麵她的命,也想保腳下守的城,這一生用兵如神,最後還是解不開這道兩難的題,悲憤欲死,自刎於城牆之上,以自己的命償還所有。
“無悔無怨無恨?怎麽會無悔無怨無恨的呢?”
燕寧轉過身,耶律苓突然笑了起來,狀似瘋魔。
她的眼裏滿是平靜,不僅無悔無怨無恨,他的信裏滿是輕鬆,甚至不帶一點生離死別,他還是想她活著,即使中間隔了十多萬條性命,叔祖父他還是想耶律苓活著的。
耶律苓的笑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淒厲。
他說他的阿苓,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女子,應該活得自在暢快
燕寧靜靜看著,眼前的人笑中帶淚,緊緊握著手中的書信,還時不時低聲呢喃、輕聲喚著著燕原正的名字。
他怎麽可以這樣殘忍,半句話不提軍防圖,連給兄長的信中也不提半個字,隻說自己之責。明明他知道的,與他相伴數月的,他認定的夫人,是北周大將軍的女兒耶律苓,而不是那個邊境皮草商人的女兒葉苓。
而讓他北周陷入絕境的,正是從耶律苓手上流出去的軍防圖啊。
可這個人給她的信裏,隻話家常,隻提未來。
沒有他的未來,她過了五十五年,真的累了。
是她親手,逼死了自己的愛人。
耶律苓將手中的信整齊收好,然後塞進自己的懷裏,低頭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然後是釵環首飾。
隨後在她麵前跪了下來,重重叩了三個頭。
“燕寧郡主,我懇請你一件事”
“你說”
“先父既已請求族譜除冊,青史除名。燕家的陵墓,他是進不去了。我想將先父的遺骸遷到薊州安葬。他至死也在為薊州城與我之前為難,人死萬事休,我想讓他在最喜愛的地方長眠,不必再多做糾結,這樣應該他是高興的”
“如夫人所願”
“薊州屠城的真相,我會親筆血書交於郡主,以保鎮北王府無後顧之憂,向世人親證,此戰非燕家棄城不顧或是通敵叛國”
“多謝夫人”
耶律苓帶著兩封信轉身出了大殿,外頭的誦經聲不絕,經過水陸法會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深深鞠了個躬。
過了許久,燕寧打開了偏殿的門,小桌上坐著謝元慈、霍安和秦傾,桌上的茶水一動不動,大家都一臉複雜擔憂地看著她。
燕寧來到燕歸巢身邊,鬆開了他身上的繩子和嘴裏的布,眼前的人一動不動,任由她擺布。
怪不得她會留信說要告訴他薊州之戰的真相,他本以為,是鎮北王忌憚弟弟功勞,拒不馳援,才引得他的祖父,自刎與城上,甚至坊間也都是這麽流傳的,他曾問過祖母,隻提過一次,卻引得祖母勃然大怒。
原來,真相竟然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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