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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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府。
肅州地方一向沒有太多的利益糾葛,因為如今的肅州,和前些年相比,也太過蕭條了。
近百年前,在西域地方,有一個古老又年輕的王國正在冉冉崛起,這個國號為“夏”的國家以羌人、戎人和少部分漢人為主,境內另有西胡各族十幾族,一直不停向西擴張,幾十年來已經吞並了西域十幾個小國,這些年,版圖更是有漸漸向東發展的趨勢。
隻是他們動作的很小心,除了惠帝時期在邊境曾為了附屬國交戰過一場,以代國大勝告終以外,大部分時間兩國都相安無事,並無太多接觸。
胡夏公認最有戰功的一任國王叫胡力範,剛剛去世沒幾年,新國王叫做摩爾罕,今年僅有十七歲,和劉淩一般,也是年少登基。
據說他是胡力範九個兒子無論長相還是性格裏最像老國王的一個,又有天神護佑,胡力範重病將死之時,被國內大臣們擁護上位。
這位小國王五年前登上王位時,還曾向東邊的代國派出過使臣,隻是胡夏和代國久不來往,而他們雖是一王國,卻不願意用對待“上國”的身份對待代國,希望能和代國平等相處。
代國一直受藩國朝貢,自然不願意和邊陲一曾經戰敗過的胡國平起平坐,兩方使臣都拒不讓步,最後胡夏的使臣在請示過國內後,在邊境就決定返回胡夏,不去臨仙受這種侮辱。
胡夏曾經是西域邊陲小國,說是吞並了西域十幾個小國,可西域那些國家雖稱之為“國”,大部分就和代國一個城鎮差不多大,加起來也還沒有代國三個最大的州大,誰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誰也沒有想到,這位小國王是個記仇的。
也許是剛登基之初就被代國甩了一記耳光,又或者曆經兩代積累胡夏的實力已經很強,摩爾罕從登基之初就對代國表現出了一種很強硬的態度,不但一直不與代國官方接觸,甚至對走西域通商之路去通商的代國商隊一直課以重稅。
更讓人感到棘手的是,這幾年開始,胡夏境內出現十分彪悍的馬賊團夥,專劫各國商隊,世人都知道代國盛產黃金一般貴重的絲綢和各種讓人歎為觀止的貨物,即使代國商隊是諸國商隊之中最為強悍的,也屢屢有馬賊得手,一旦得手,這些商人便是傾家蕩產,甚至是性命不保。
久而久之,即使西域獲利巨大,代國人也漸漸不願意去西邊經商了,原本繁榮無比的西域三州也漸漸蕭條下來,首當其衝的是身處邊境的涼州,然後就是肅州,至於甘州,據說已經有過好幾次漢人和當地居民的□□了。
原本隴右地方出了個鐵騎山莊,專門保護代國來往的客商不受侵犯,即使在胡夏境內也是讓馬賊聞風散膽,但從去年年底開始,鐵騎山莊突然暫時閉莊,鐵騎護衛隊也不再接受委托,許多以前和鐵騎山莊來往關係良好的商人雖又怒又悲,可因為鐵騎山莊素來信譽良好,實力又強,沒有人願意得罪他們,也隻能苦苦等候他們重新“開張”。
這一等,便是大半年過去了,鐵騎山莊沒有什麽動作,就連和隴右鐵騎山莊關係密切的王家商隊都不再跑西域,居然領了皇商一職,開始專心在國內經營,也讓許多商人嚇掉了眼睛珠子。
無奈之下,開始有商人把目光轉到了新來的肅王身上。
護衛商隊這種事,不是有人馬有本事就行的,還必須有別人不敢觸動的背景。隴右鐵騎山莊的主人蕭無名是江湖宿老,和西域胡夏的國師有以武會友後惺惺相惜的交情,所以鐵騎山莊的人馬在胡夏國走動,西域各國的人都要賣他們這個麵子,並不為難。
更何況隴右富裕,蕭無名又慷慨,每年各地送出去的禮物不知有多少,人人都愛這個粗豪的漢子,以和他結交為榮,不是一般武人能比的。
肅王自然沒有這樣的背景,據說這個從不見人的肅王還是個傻子,肅王府一應事情都有肅王妃和肅王身邊的心腹魏坤處理,由於肅州地方地廣人稀,也沒那麽多紛爭,倒是最適合這樣的藩王,也沒出過什麽事。
不過,新來的肅王妃卻是個厲害的。
正因為肅州蕭條,對肅王府的供養也就沒有那麽及時,藩王的待遇要看藩地的情況,肅州官員自己都窮巴巴的,還如何去孝敬別人?肅王妃看著坐吃山空的日子即將到來,又不願辭退肅王府裏的人手或去向京中哭窮,便隻能想著開源節流。
節流,當然就是省吃儉用,將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開源,便是想著能從哪個門路來錢。
肅州不像秦州,有大量良田封賜給藩王,這地方土地並不肥沃,可以種植的糧食有限,但是瓜果卻可以大量成熟。
苦悶的是,瓜果易熟也易壞,售不出太遠,當地瓜果過剩,靠這個也不是什麽得利的生意。
劉未為了兒子能好好生存,自然也是煞費苦心,賜給肅王府的不是瓜田果園,而是大片的牧場。
肅州產一種十分優良的馬種,體格高大,身體結構勻稱緊湊,大眸明亮,頭頸高昂,四肢強健。當它頸項高舉時,有悍威之感,加之毛色光澤漂亮,外貌更為俊美秀麗,在代國幾乎是一馬難求。
這種馬原本是天山下一種野馬品種,當年蕭家建議將此馬套回大量留種繁育,以供騎兵之用,在高祖同意之後,代國花費了無數人力物力甚至許多士卒的性命帶回野馬的種馬,經過幾代繁育,始有這種名馬出現在肅州。
更重要的是,這種馬身體強健很難生病,又能適應各種環境,母馬還十分能產奶,幾乎是沒有一匹不是寶貝。
代國曆代君主都在肅州和河曲地區大量放牧這種馬匹,並設立官辦的牧場,其中百分之四十的牧場是國家的,用以向軍中輸出良馬,而百分之六十都是帝王私有的,負責賜給功臣良將、充盈內庫等等。
如今賜給肅王的,就是這些私有的牧場,大約每年能培育可供戰用的良馬兩三千匹。
若是尋常婦人,得了這麽一大片牧場,肅王府中又開銷巨大,恐怕就要做起馬匹生意,經營牧場。
然而肅王妃卻不是普通婦人,她敏銳的看出了如今代國商隊對護衛的需求,又因為先帝派給肅王府的衛隊都是禁衛中精銳的騎兵,便打起了自己培養騎兵護衛的主意。
隻要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身後又有藩王的身份,行走西域經商便不必求人,即使自己不經商,有這麽一支騎兵在手裏,商人們也會紛紛求她入股,她隻要坐在府裏獲利即可。
最主要的是,她和魏坤都對正在崛起的胡夏憂心忡忡,這幾年突然出現的大量馬賊讓他們覺得其中絕不簡單。
聽聞胡夏國也不太平,老國王生了九個兒子,這上位的小王摩爾罕隻是第六子,前麵還有王妃所生的三個兒子,都是新王的兄長。
新王的兄弟們雖然在國中都被委以重任,往西繼續征戰西域各國,但優厚的待遇之下,這些親王對弟弟坐上這個位子卻很不滿,一直有不恭之舉。
她雖然隻是女人,但在府中各種宅鬥都看遍了,王位爭鬥大抵也是人的爭鬥,不會有太多差別,這新王雖然放了兵權給兄長們,可一直遏製住他們財政的來源,讓他們隻能打仗沒錢養兵,西域各國又並不富裕,即使破國,得到的戰利品也不夠長期養兵的,他們的人馬一直不多,而且一應供應全靠國家,哪怕為了能夠吃喝養家,這些親王的將士們也不會違抗新王的命令,這胡夏新王的手段,可見一斑。
然而這些親王就會乖乖地等著新王卡住他們的財政,不給他們任何出頭的機會嗎?這些讓胡夏新王都頭疼的馬賊,真的就是突然出現的賊寇之流?
也未免太巧合了。
要知道馬賊騷擾之下,受影響的不僅僅是代國的商隊,來往通商所有的隊伍都對這些馬賊產生忌憚。胡夏曆來富裕,靠的就是占據東西經商的要道和沿途城鎮,一旦商人不來了,胡夏的國勢也要減退。
更何況,年年打仗,要花費的軍費數字也極為巨大,向西擴張說是為了擴張疆土,其實都是在以戰養戰而已。
肅王妃和魏坤覺得胡夏國內的局勢不穩,所以才想要用肅王府的騎兵建立一支強大的人馬,在西域一條路線上長期來往,一是為代國打探胡夏的情況,知己知彼,好作為代國的耳目,二也是為了長期發展。
肅州富不富裕,不在藩王經營如何,而在商道繁榮與否,隻有胡夏的新王摒棄對代國的成見,不再諸多刁難代國商人,又忌憚代國的武力,才會重新回複昔日西域商道上的繁華。
隻有商人富了、西域富了、肅州富了,兩國都嚐到交好的好處,才不會產生矛盾和爭端。
肅王妃的選擇是正確的,不知是不是怕引起更大的麻煩,胡夏那些“馬賊”都沒有去碰這背後站著龐大帝國的肅王府隊伍,肅王妃派出去的騎兵非常順利的護送著短途的商人返回了肅州,過程順利的幾乎讓這些已經受盡刁難和折磨的商人們都不敢相信。
肅王府嚐試著派出的護衛隊伍從胡夏回返,帶來了豐厚利潤和商人們的信任的同時,也帶回來了不少消息。
胡夏國內形勢比代國還要複雜。
老國王太能生,子嗣又多又雜,活下來的兒子是九個,死掉的兒子還不知道有多少,僅公主就有二十多個。
這新王據說隻是一個宮奴的兒子,雖然這宮奴曾經是西域姑墨國的公主。
當年代國和胡夏爭奪西域疆土的時候,恵帝時期,姑墨國作為夾在兩國之間的國家被一朝滅國,先是被代國吞並,後來又因為代國無力管轄這麽遠的邊境,放棄了這處並不富裕的領土,姑墨國慢慢並入了胡夏國境。
這位戰敗國的公主便是如此沒入胡夏宮中的。
然而這位公主在長期顛沛流離的過程中鍛煉出了極為圓滑的手段和剛強的心性,在老王的宮廷中憑借美貌和智慧一步步爬到僅為王妃之下的“大夫人”份位,又得到不少西域戰敗舊國貴族們的支持,才將原本就極受老王寵愛的兒子送上了王位。
這位“王太夫人”自然有極厲害的手腕,而她和他的兒子,正是胡夏吞並西域後各方舊勢力的代表,所以新王上位後麵臨的眾多威脅裏,最困難的就是來自於胡夏本國貴族們的質疑和來自王妃一脈宗室貴族的刁難。
如今王太夫人和王太妃並存,後宮裏情況也特別複雜,理論上,應該是王太妃主持宮務,但王太夫人作為夏王的生母,也握有相當大的權柄,甚至有自己的衛隊,兩人在宮中關係勢同水火,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肅王妃是為了打探消息而派出的騎兵,騎兵隻是打著護衛商隊的旗號,所以向胡夏貴族贈送的禮物也準備的十分充分。
一開始肅王妃並不知道王太夫人和王太妃是怎麽回事,隻是按照國內慣例,對“太後”的禮物準備的厚一點,對其餘掌權太妃的薄一些。
後來跟隨商隊出行的魏坤發現胡夏的王太夫人不但勢力有隱隱高於王太後的樣子,甚至對代國人也表現出了友好之意,便私自做主將貨物取出一部分增添入送給“王太妃”的禮物中,使得兩位後宮之主的禮物數量和質量都相等,果然規避了不少麻煩,在通過胡夏王都流波的時候得到了很大的方便。
正因為肅王妃第一趟胡夏之旅太過順利,所以一直通行於這條商路上嗅覺敏銳的商人們發現了他們還有更好的選擇,紛紛聞風而來,將肅王府當成了他們接下來可靠的合作夥伴人選。
他們根本不怕肅王府在其中抽成獲利,因為成功行走一次西域的獲利實在是太巨大了,十匹駱駝的絲綢過去,回來有可能帶著的就是十匹駱駝的寶石和香料,和這些利潤比起來,抽成簡直微不足道。
哪怕肅王府得到的是大頭,那手指頭裏流下來的一點財富也夠他們好幾年內不必出門了。
在這種情況下,肅王府就成了人人眼熱的對象,許多官員家中有子侄親戚經商的,都借由各種關係找上門來,希望能捎帶一程,一起組成商團,好從中獲利。
之前門庭蕭條的肅王府立刻變得炙手可熱,可肅王妃畢竟是個女人不宜拋頭露麵,所以結交的官員也少,輕易不願意承諾什麽,許多別有意圖之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漸漸的,也就對肅王府關起門來獨自賺錢一肚子火。
這一天,天氣太熱,肅王妃正在府中伺候肅王劉恒沐浴。
肅王雖然變得又癡又傻,但並不是完全失去行為能力癱軟在床,他能睜開眼,能自己吃飯,能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你要牽著告訴他往哪兒,他也會木木地跟著,隻是從來不說話,也不會有什麽表情,隻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看著人。
肅王妃徐氏有兩個弟弟,父母早亡,兩個弟弟幾乎是自己一手將他們拉扯大,所以對於照顧肅王的事情,很是熟練,並沒有什麽怨言。
兩人相處了這麽久,即便肅王已經成了根木頭,肅王妃也不將他當做癡傻之人,知道他愛潔,肅王府每日都會讓下人打掃好幾遍,早晚也都伺候他沐浴,根本沒有外人傳言的那般“洗旱澡”。
此時也是一樣,過了正午之後,肅王府裏十分炎熱,而劉恒和徐氏都有午睡的習慣,起床後必定是要沐浴一番,而徐氏並不喜歡宮女近身伺候劉恒,每每沐浴從不假手於人,都是自己親自照顧。
肅王府的浴室非常寬大,徐氏通常和劉恒一起沐浴,自然是不著寸縷。一開始時她還有些羞澀,畢竟是從未經曆過人事的女子,可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甚至每日和他肌膚相觸,感覺到這世間還有人能與她如此親密無間,也會變得十分甜蜜。
每日裏兩人沐浴的時光,竟成了徐氏最為放鬆和幸福的時刻。
徐氏先清理好自己,而後才貼在丈夫的身上,仔細的為他擦洗。她的手一路順著他的臉頰,再到頸脖,而後是胸口,腹部、腹下……
和往常一樣,徐氏清理突然精神起來的某處之後,臉上微不可見的紅了紅。
仗著四下無人,丈夫又得了離魂之症,徐氏笑著揉搓把玩了劉恒一會兒,看到他的臉上露出和平時木頭人並不一致的潮紅之色,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好笑的表情。
“明明是個癡人,每次還那麽有精神!”
徐氏擦幹淨丈夫,在他身上倚靠著,閉著眼睛養了一會兒神。
“你倒是舒服,每天能吃能睡,還有我親自伺候你,倒苦了我,每天那麽多不懷好意上門的,叫我一個人怎麽對付……”
她想到以一女子之身支撐門戶有多艱難,心中又有些氣憤,伸手彈了幾下小劉恒才覺得解氣,換了個姿勢之後,轉而在劉恒身上尋了個舒服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著他的頭發,絮絮叨叨起來。
“這胡夏國確實是一大患,魏坤隱姓埋名化入商隊之中,所見之處極為繁華,尤其是胡夏國連連征戰,民風極其尚武,人人以文弱為恥,不似我國久不征戰,已經無人願意送家中孩兒去當兵。”
她雖是一閨閣女子,卻也知道什麽是家國責任,尤其如今身為王妃,代國的興衰與她來說更是責無旁貸。
“不過因為連連戰亂,百姓又不服教化,胡夏國內形勢其實並不算好,百姓和貴族之間矛盾重重,一引即發,夏王其實並不願長期征戰消耗國力,無奈夏國貴族的權力皆來自於戰爭,推動著夏王必須征戰各國好謀取各方利益,這樣的國家,能堅持這麽多年,也是奇跡……”
她性格堅強,但這種堅強是多年來無人依靠被迫熬出來的,在沒人商量的時候,她常常會對著房裏的花瓶自言自語,如今劉恒是“木頭人”,她也就養成了對木頭人自言自語的習慣。
徐氏說著說著也打起了精神,漸漸站直了身子,邊挽著劉恒腦後潮濕的頭發,邊把自己對胡夏的擔憂仔仔細細地說來。
正因為她站在劉恒的身後,所以並未發現丈夫的神色從一開始僵硬呆木變得慢慢嚴肅起來,就好似聽得懂似的,眼神裏也有了擔憂之色。
然而這抹擔憂之色隻是一閃而過,等徐氏轉過身子開始為劉恒穿衣時,他又恢複了那個什麽都不管、任你洪水滔天他兀自呆木的肅王,隻會配合徐氏的動作或抬手,或抬腳而已。
徐氏結束了和丈夫的私人時光,挽著劉恒的手,離開了浴室,剛剛走出來沒多久,就見一侍女匆匆忙忙而來,正是她陪嫁的心腹丫頭軟香。
“王妃,魏大人已經在前廳等候您許久了。”
軟香有些羞澀地曲了曲身子。
每次看到王妃和王爺挽著手出來,她總會產生一種肅王其實還是好好的人的錯覺,隻是這種錯覺總是維持不了太久就會被戳破。
其實若肅王不癡傻,兩人倒也是一對璧人,隻可惜……
“魏坤這個時候來前廳?可說了是什麽事?”
“沒有,但看神色,不太像是好事……”
“知道了。”
徐氏知道魏坤是個穩重之人,絕不會貿貿然在午睡後的點來求見她,所以連頭發都沒整理,就這麽牽著肅王劉恒往前廳而去。
待到了前廳,早以等候多時的魏坤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著王妃和王爺行禮:“見過王妃,見過王爺。”
“都是自己人,說過多少次了,不必這麽客氣。”
徐氏看著魏坤因西域烈日暴曬而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有些後悔地說道:“早知道西邊日頭那麽毒,讓王府的醫官給你配點防曬傷的藥膏走就好了,聽說背後都曬傷了,到現在還沒好?”
“勞煩王妃惦記著,快要好了。”
因為徐氏散著頭發,魏坤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望向別處。
“今日來,確實有要事。”
徐氏遲疑著屏退了外人,隻留下肅王,悄聲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素來是個沉穩之人……”
穩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倒像是個老頭子。
“這次出行西域,我偶然結識了肅州刺史的小舅子,他性格十分仗義,早上他來見我,悄悄跟我說……”
他頓了頓,有些不忍心地開口:“說是肅州刺史不滿你行商西域,已經將您訓練騎兵、以商隊名義西出胡夏的事情上奏了朝廷,說是要參你牝雞司晨、裏通外國、與民爭利之罪。”
徐氏耳邊哄的一下,幾乎站不穩身子。
“肅州刺史的小舅子知道我在肅王府當差,怕我受了牽連,晚上在姐夫那邊得到了消息,清早就悄悄來見我,和我說了此事。”
魏坤見徐氏滿臉震驚,心中也有些不忍。
這人倒也不是全為了一點商路上的情誼,而是這趟出去獲利不少,得了甜頭,想要長期得這個好處。
他那姐夫平日並不怎麽照拂他,反倒把他當做打秋風的親戚經常呼來喝去,他早心有不滿,有另起灶頭的想法,投奔肅王府就成了最好的路。
徐氏頭暈目眩,心中之悲愴,幾乎難以自已。
在京城時,人人都在背後笑話她嫁了個傻子,她性格要強,一心想要活出個幸福美滿來,到了肅州也是努力打理王府,開源節流,對國關心國外形勢,對內掛念家中弟弟,可謂從沒有什麽私心。
可無論她做的多好,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就因為她是個女人……
一句牝雞司晨,就足以將她打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說到底,在外人眼裏,這王府真正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即使她和他份位夫妻,她做了他丈夫該做的事情,就是不對。
這世道,究竟要如何逼迫女子屈服,它才滿足呢?!
想到從小到大的遭遇,徐氏又是委屈又是心傷,長久以來的容忍在這一刻終於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堂堂一州之長湊不出肅王府上下的歲銀和歲米,居然還參我與民爭利?我保護代國商隊安全,讓他們能安全回到代國,哪裏爭了利?他不過看肅王不能做主,想以此逼迫我低頭分他好處罷了!”
徐氏臉上淚如雨下,頭腦卻十分清楚,抽泣著說道:“什麽小舅子仗義,我看兩人不過是串通好的,想試探下我的態度,願不願意登門妥協,息事寧人,說到底,都是奸詐之人……”
徐氏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昂著頭恨聲道:“我偏不讓他們如意,惹毛了我,我就上京也去參他一本,等他那兩貫錢,都快把我們餓死了!我看京中那位陛下是護著他的兄長,還是護著一個無能又貪心的蠢貨!”
她嘴上硬氣,心裏卻明白肅州刺史的手段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王府的侍衛是先帝給劉恒的,用以保護王府和封地的安全,她讓他們訓練私兵,若是有肅王的命令倒也算不得什麽,可偏偏肅州刺史就是抓住她沒辦法讓肅王說話讚同她這一點,想要徹底擊垮她。
至於與民爭利,裏通外國,也是說大可打,說小可小,全看皇帝如何處置的事情。
她雖認為皇帝是個溫和的性子,心裏也不能保證登上皇位後的劉淩是不是還如昔日一般,記得那些兄弟情義。
君不見,連秦王都“失蹤”了嗎?
魏坤是個外冷內熱之人,見肅王妃心中悲苦,卻硬要挺直著脊梁說著狠話,心中一軟,想要伸出手去攙扶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心中那把尺卻讓他幾次伸手,又幾次默默縮了回去。
他畢竟是外臣,而她是主母,不能逾越這道溝塹。
徐氏想到這麽多月來見到的各色嘴臉,胡夏國對代國商隊的不懷好意,那麽多覬覦肅王牧場的醜惡心思,原本覺得天掉下不過就拿身子頂的她,也覺得疲憊至極,甚至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到底圖什麽呢?
圖她和肅王平安喜樂?
即使她什麽都不用做,她和他也能平安啊……
她望著身邊的肅王,如此告訴自己,可是不甘心的情緒充斥她的胸臆,讓她無法放下自尊對著這些醜惡之人屈服。
她該怎麽辦?
她到底該怎麽辦啊!
魏坤沉默,徐氏拭淚,誰也沒有注意一直一動不動看著王妃的肅王突然眨了幾下眼睛,也把魏坤幾次伸手都看在眼裏。
“罷了,不過就是想要幾分利而已,我就……”
她想到肅王府上下那麽多張嘴還在等著她這個主母做主,隻能咬牙壯士斷腕,可屈辱的感覺還是縈繞不去。
“別、哭……”
沙啞的聲音像是沙子在石頭上摩擦一般粗糲,驚得徐氏喉頭突然一噎。
“誰說話?”
“別、哭……”
肅王艱難地翕動著嘴唇。
“殿下!”
“夫,夫君……?”
徐氏和魏坤身子一震,驚喜地叫了起來。
“不哭,要笑。”
肅王像是剛剛解凍的雕像般緩緩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
“我去和他們說,我還在呢。”
刹那間,徐氏的眼淚像是要徹底流幹一般洶湧而出。
不是悲憤,而是喜極而泣。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一天,能在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在最意外的時候,遇到生命中第一個騎士,會跟她說:
——“我在”。
***
秦州。
最終還是為劉祁的軟語苦求而屈服的田珞,一點點將秦/王/府的日常拉上了正軌,她也確實能幹,雖然也是第一次既跑外務又跑內務,但至少還是讓秦/王/府變成了該有的樣子。
但有些事情,是她根本無法做到的,就連現在的秦王也做不到,那就是縈繞在秦/王/周圍的猜忌和各種揣測的目光,以及那些隱隱想要看著他被皇帝厭惡,好跟著落井下石的險惡用心。
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們做的如何好,如何妥當,隻要那位遠在京城的少帝一張“秦王已死”的旨意下來,劉祁就會變成什麽都不是的庶人,甚至連庶人都不是,因為在法律上、在人們的心裏,他已經死了。
他雖是活人,但卻會徹底死亡,因為他將被抹去的不是性命和軀體,而是他作為一個人在這世上所代表的一切。
所以無論是劉祁也好,李將軍也罷,甚至連草莽出身的趙丹都隱隱感覺到了這種可怕的氛圍,這種頭上懸著巨劍的壓迫之感。
隻有性子單純天真的莊揚波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劉淩還是那個溫和的和他坐在水邊討論神仙的三皇子殿下,而那樣溫和寬厚的少年,是絕不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的。
其實劉祁又何嚐不是這樣想?他正是靠著心中對劉淩最後一點信任,才硬生生逼著自己從舒州到慶州,從慶州到秦州,若無其事的挺直著脊梁,爭取著自己身為秦王應有的一切。
這樣壓抑的日子,直到京中快馬傳來皇帝的旨意,才徹底解除。
劉淩恭喜了劉祁逃出生天,並對他俘虜假秦王的行為表示了讚賞,由於秦王有著卓越的才能和機變的能力,劉淩不但讓劉祁作為監軍監管李克的兵馬,更委任他為“西南兵馬調度使”,募集當地鄉兵武勇,一齊協助李克收複舒州、慶州地方,等於是將關中地方大半的兵馬都交由他監管了。
除此之外,京中已經另外派出秦/王/府應有的侍衛、宮人、奴婢以及王府官員,幫助劉祁支撐秦/王/府的大局。
這樣的旨意,如果不是絕對的信任,又如何能下達?
一時之間,秦/王/府上空漂浮了許久的陰雲終於散去,原本根本不踏足秦/王/府半步的官員們突然紛紛求見,奉上各色孝敬。
然而此時應當揚眉吐氣、傲然藐視眾人的劉祁,卻一反常態的將自己關在屋裏,抱著一張布片,泣不成聲。
“他到底怎麽了?陛下給他單獨送來的是什麽東西?”
田珞第一次見劉祁露出這麽脆弱而且不願見人的樣子,放下身段詢問除了吃喝賣萌什麽都不會做的莊揚波。
“是陛下寫的一封信,信我沒看到,不過那布片我眼尖,看到寫的是什麽了!”
莊揚波能隱隱感到田珞有些不待見他,於是有些討好地說著:“是先帝的親筆喲!三皇子,呃,陛下送了一封先帝親筆的布卷過來。”
“親筆?”
田珞一驚。
不會是什麽遺書吧?
那也難怪秦王哭成這樣了,畢竟是親父。
臥房裏,秦王劉祁用手摩挲著父親的血書,泣不成聲。
一看到這熟悉的字跡,劉祁首先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父親當年無窮無盡地給他們批閱的功課,那些讓他們下朝後挑燈夜戰的經驗,如今正讓他受益無窮,卻又更加心酸。
看著上麵那三行字,劉祁心中又悲又悔。
悲的是自己沒有看見父親最後一麵,悔的是他當初太過自作聰明,一直再而三,三而四的傷了他的心。
如果當初他能放下那幼稚的兩相成全之心,是不是那時就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
外祖父,終究是反了,以那樣的形式,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如果他當時選擇沒錯,至少能留下來。
不是以儲君,不是以秦王,隻是單純以兒子的身份見上他最後一麵,為他哭一場,守一夜,盡完做兒子的本分。
而這封血書,終於將他長久以來心中的壓著的大石猛然擊碎,讓他重新相信世上還有親情的存在。
三弟確實是父親最終屬意的人選,他沒有做出什麽不義之事,父親最終還是選擇了最有利於國家的那一個。
直到父親臨終時,他還記掛著自己日後的安危。
而三弟,依舊還是那個三弟。
三塊大石如今已成三縷清風,掃去他胸中的陰霾。
俯首,明黃色的布片之上,三行褐紅發黑的血書,依舊能讓觀者觸目驚心。
“傳位三皇子淩,諸王不必入京。”
“秦王無罪。”
“切記,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
秦王無罪。
嗬嗬。
秦王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