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嘩……”秋雨綿密，雨聲漸漸成了一片。
    但它並非一成不變，因為有風。一起風，傾斜的雨就會驟然變大幾分，叫人捉摸不透。
    秦亮和令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秦亮又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包錦席子下麵其實還有毛皮軟墊，他把一隻腳踩在席子上，又把手腕搭在了自己的膝上。
    令君卻依舊保持著端正的跪坐姿勢，顯得十分端莊沉靜。
    因為她一直都習慣這樣，秦亮也不會多此一舉，勸她不必如此。
    令君之前出迎時的青色、青白色寬大深衣還沒換下來，頭上的鳳凰爵也泛著鮮豔的光彩。
    加上她此時一絲不苟的儀態，倒讓秦亮有一種麵對不容褻瀆、雍容華貴之人的感覺！
    忽然秦亮才意識到，她本來就是皇後殿下，那沒事了。
    “阿父留守期間，我不時也會見他一麵，叮囑他恪盡職守，不可疏忽大意，不能辜負陛下信任。”令君輕聲訴說著。
    以秦亮對令君的了解，她幾乎隻說真話，隻是有時候說話會比較委婉，秦亮還得大致想一下。
    不過在此時，秦亮主要還是看她說話時的模樣，對於言語內容，反倒有點心不在焉。
    令君的樣貌生得秀麗，漂亮白淨的瓜子臉，有一種清純之美，與她穿的那身青色寬大深衣相配，有點反差。
    不過她的大長腿顯得身段高挑，儀表姿態莊重，挺拔潔白的脖頸、微微上翹的朱唇天然帶著些許冷傲，卻也撐得起那身服飾。
    秦亮緩緩說道：“當年朝不保夕，卻因卿在身邊，我也不曾有多大遺憾。如今天下終於安寧，又有卿為我作想，我還有什麽不放心？”
    對待令君等人，秦亮自然是用心的。不過他此刻也沒斟酌自己的話，反正什麽好聽說什麽。
    倒是令君聽到這裏，本來帶著淺笑的單眼皮眼睛裏，露出了些許動容的神色。
    秦亮則挪到了令君的身邊，幹脆在席子上躺下，將頭枕在了她的腿上。令君的衣袍雖然寬大，但跪坐下來後，腿部的輪廓還是顯現出來，渾圜的感覺讓秦亮下意識地覺得，枕著應該很舒適。
    在不經意之間，還真是實現了睡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豈不美哉？
    他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喃喃道：“在祁縣那晚，便覺得在下雨的天氣裏，躺在屋中聽雨，很是愜意。”
    “當時我就曾想著，想著，若是心裏沒有記掛著諸事的話，那樣的時光，會很輕鬆愉悅吧……”
    令君一邊聽著秦亮的話，一邊想象著，那間記憶深處的祖宅閨閣，隻是畫麵已經有點模糊。
    這時卻忽然聽到了輕微的鼾聲，秦亮竟然在說著話的時候，不知怎麽睡著了。
    令君低頭一看，看著他酣睡的臉，不知哪裏好笑，她立刻用寬袖輕輕掩住小嘴，彎彎的眼睛裏，猶自露出了笑意。
    外人誰又知道，今日在閶闔門身披鎧甲、威武英氣的皇帝，在大臣、誥命等口中用兵果決狠辣的陛下，此刻是這麽個模樣？
    除了眼前的皇帝，令君確實沒見識過別的帝王，但手握權柄的親朋，她是見過不少的。也能想象出，身在最高處的帝王心術，夢中殺人之類的事。
    秦亮在她麵前，毫無防備的樣子，讓她莫名感到有點稀奇。
    他剛才提到當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令君也隨之回憶了一下，確實覺得，這麽多年秦亮好像都沒變，至少對她是這樣。令君的心裏仿佛流過暖流，有點酸酸的，她不禁伸手輕輕撫著秦亮的臉頰。
    少傾，令君便換了個坐姿，將腿放平。饒是她的身子柔韌有力，體力很好，但跪坐著還要支撐秦亮的腦袋，時間一長也比較難受。
    些許寒風忽然從木窗之間侵襲進來，令君頓時從臉上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秋冬之際，雨天的寒風，似乎不比下雪天更暖和。她又垂目看向已經熟睡的秦亮，心中早已抑製著各種情意，自然不忍將他叫醒，遂抬手放到了自己寬大深衣腰間的彩色緄帶上。
    閣樓上除了雨聲沒有別的聲音，顯得十分寧靜。
    殿內的女官莫邪、江離也安靜地侍立在不遠處，仿佛隻是兩個擺設，她們在這裏當然不會多嘴說話。
    不過人當然不是物什，即使她們都隻是靜靜侍立，此時的眼神卻有些閃躲，神情悄悄變幻著，依舊有著豐富的情緒。
    古樸典雅的殿室，閣樓上的木料大多沒有上漆，已經變成了黯淡的褐色。不過好在室內有人，有質感極好的絲綢服飾，五彩的衣帶，以及潔白有光澤的顏色，點綴在古典黯淡的殿宇內，讓此間風光也變得鮮豔美好起來。
    雨聲依舊，秦亮好似做了個夢。他恍惚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山巒間放下了背上的背簍，愜意地靠坐在那裏休息。
    又仿若回到了兒時的母親懷抱，溫柔暖和，完全沒有壓力，叫人沉迷其中，不願醒來。
    但秦亮還是忽然驚醒了，他這才發現自己被裹在青色深衣中，如此睡得有點難堪。秦亮下意識就坐了起來，他先是看到令君明亮的眼睛，目光在不經意間下移，頓時怔了一下。令君也跪立起來，兩人離得很近，四目相對，對視了一眼。令君柔聲輕輕問道：“剛剛我動彈了一下，是不是把君弄醒了？”
    秦亮搖了搖頭，上下打量她，笑著說道：“我都不知怎麽睡著的。”
    窗外的雨聲驟然變大了幾分，令君剛低下頭，這時又稍稍被吸引注意力，目光也立刻挪向木窗。她重新跪坐下去，視線依然朝著外麵的方向。
    木頭之間有縫隙，關著窗戶也不能擋住外麵的全部寒意，無法被衣裳遮蓋的部分肌膚，確實感覺很冷，她明亮的眼睛頓時仿若蒙上了一層霧水，不禁從喉嚨裏倒吸了一口寒氣。
    秋季末尾的最後一場雨，竟然越下越大，確實少見。雲層仿佛要將往日積壓的水汽，全部都要揮灑到大地上。風雨加交，大風時起時落，更是讓雨聲緩急難以捉摸。又如海岸的海浪聲，那種噪音起伏並不固定，更添神秘變幻莫測。無盡的噪聲，籠罩在整片天地之間，早已掩蓋住除此之外的所有響動，包括人們的聲音。
    先前的洛陽宮，因為迎接凱旋的熱鬧喧囂，也因這一場雨而消停，整個宮闈都重新恢複了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