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千裏長空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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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閣裏燃著一盤名貴的老山檀香,嫋嫋青煙熏得滿屋子都有一種出塵的味道。
白衣如雪的陳無雙氣喘籲籲趕到這裏的時候,蘇慕仙正把一柄劍橫在眼前,手指順著劍脊緩緩撫過,動作輕得像是觸碰嬰兒的臉龐,那頭黑虎垂著尾巴靠著牆踱步,不時抖一抖身上,看起來如同是隻大黑貓一樣,姿態很是慵懶。
“見前輩愛喝茶,無雙今日特地帶了青山雪頂來。”少年笑嘻嘻走上前,提起茶壺來聞了聞,白馬禪寺的茶葉實在讓人味同嚼蠟,哪裏能跟陳伯庸的珍藏相比。穀雨聽說他是要去見蘇慕仙,很大方地拿黃紙包了足足三兩,看得沈辭雲直咧嘴。
青衫老者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甩了壺裏的茶湯,又重新泡上一壺,臉上不由有了幾分笑意,“笨手笨腳,不像個會幹活的樣子。比起廷越來···”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最怕不經意間提起故人,傷神傷情也傷心。
陳無雙裝作沒聽清楚,念叨著“這可是我師伯視若性命的好茶,我出京的時候趁他不注意,偷偷摸上觀星樓順了些出來,一路上也沒舍得喝幾口。前輩聞聞,這青山雪頂香得很。”
黑虎似乎知道主人所想,湊上前來用頭蹭了蹭蘇慕仙小腿,一點凶獸的樣子都沒有。青衫老者幽幽歎了口氣,晨風穿堂而過,吹散了香爐裏冒出來的青煙,也吹散了縷縷茶香,吹不散的是昆侖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也是痛失愛徒的老人眉間濃鬱如墨的哀愁。
人多活一天,往事就更多一些,日積月累幾十年,太多的情緒就在無數個晝夜交替中,釀成一壇深埋在心底萬丈深淵下的陳酒,泥封上條條蜿蜒的縫隙裏,偶爾就有酒氣逸散出來,繞著心頭變成酩酊醉意,勝過八萬丈兒女情長。
“無雙,你可知何為劍意?”蘇慕仙終究是五境十二品的當代劍仙,心境之通透遠非常人之所能比擬,回過神來,開口問了這麽一句。
陳無雙垂手站在他麵前,老老實實搖頭道“無雙所修的功法頗為殊異,三境以下不修真氣,不怕前輩笑話,到如今連劍都沒用過。”頓了頓,又繼續道“至於劍意,這些天倒是有些體會,隻是沒來得及當麵問問我師父。”
在中州劍仙廟前,少年見過司天監六品劍修穀雨的青冥劍氣,也見過兩百前那位驚才絕豔逢春公的天香劍訣,而後又見過吳北河的鬆風劍訣,還有孤舟島沈辭雲、墨莉的劍氣,其中除了駐仙山的鬆風劍訣稍微差些之外,其餘無一不是世上一流的禦劍術,他靈識敏銳,體會確實不淺。
蘇慕仙端起茶碗來輕輕吹著熱氣,昆侖上也有茶,可惜大漠馬幫那位首領馬三是個粗人,每回送上山的茶葉雖然價格昂貴,但是滋味照中土所產就相差不小,跟青山雪頂這種極品更沒法相提並論一概而言。
“你說說看?”
陳無雙登時心中大喜,昨天青衫老者說讓他今日來這裏的時候,少年就已經猜測或許這位修為堪稱當世第一的劍仙,是想指點他幾句,現在聽他接連問了這兩句,更是確定了之前的想法。這種機會,就算讓陳仲平碰上隻怕也會欣喜若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名師一句話,勝過苦讀萬卷書啊。
“晚輩鬥膽說說,有不對的地方還請蘇昆侖指正。同樣是司天監的青冥劍氣,我師父和旁人使起來差別極大。”陳無雙回想著跟馮秉忠一戰時,自己所激發出來的那道浩瀚如蒼天的劍氣,道“我想,這可能與個人性情脾氣差異有關,或者說,修士的心境會影響自身劍意。”
蘇慕仙輕聲一笑不置可否,“繼續說。”
少年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道“無雙修為低微,所接觸過的五境高人盡管不少,但也不敢在您麵前妄談心境。我是覺得,世人皆有所求、皆有所苦,修士也不外如是,所以心境不會一成不變,劍意也就隨之會有變化,年少時如燎原烈火、壯年時如靜水流深,直至暮年時或如我師父那般,深遠遼闊好似荒涼大漠。”
蘇慕仙看著麵前侃侃而談的陳無雙,神情突然恍惚起來,暮年時如荒涼大漠,少年人將修士暮年時的心境和劍氣,比作荒涼大漠,也許並沒有錯處,寸草不生的地方,不是大漠又是什麽。
“你離三境隻差數步之遙,那日後你的劍意應是燎原烈火?”青衫老者又問道。
陳無雙搖了搖頭,皺著眉頭想了片刻,試探著道“常聽師伯說,窮則變、變則通。我的劍意到底會是什麽樣,現在不敢說,不過應該就要落在變通這兩個字上。”
蘇慕仙挑了挑眉,好奇道“變通?”
少年重重嗯了一聲,“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劍意也該如此剛柔並濟,隨機應變。”說到這裏,陳無雙的信心就多了幾分,“前輩以為如何?”
青衫老者沒有急著回答,慢條斯理喝了口茶,笑意也仿佛隨著茶水咽了下去,“荒謬之極,蠢笨之極!”連趴在地上眯著眼睛的黑虎,也附和著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
陳無雙顯然沒想到自己摸索出來的想法,會在蘇昆侖口中落得這麽一個評價,登時愕然,一時間有些不知道所措,小心問道“前輩?”
蘇慕仙隨手擱下茶碗,一撩衣擺長身而起,傲然道“何為劍意?劍意即汝心。劍為利器,汝當銳意,三十三重碧落、一十八層黃泉,但心有所向,劍意便該無阻無礙、無遮無攔。區區燎原之火,怎比得上三千裏長空月明,其氣正天地!”
白衣少年如中雷擊。
於無聲處,蘇慕仙的佩劍驚鴻僅長二尺七寸,要讓世間修士三寸鋒芒。
於有生時,蘇慕仙的劍意明月光照三千餘裏,要生天地之間萬丈正氣!
此時蕭疏軒舉立於白馬禪寺清心閣的蘇慕仙,渾身氣勢凝重而險峻,如同一整座昆侖山,昂然矗立在茫茫天地之間,寧負千載白雪而不肯低頭。陳無雙總算明白了,到底什麽樣的修士,才有資格被世人敬稱為劍仙。這種氣魄,玩世不恭的陳仲平做不到,老成謀國的陳伯庸更做不到。
“可明白了麽?”青衫老者磅礴的氣勢陡然一散而空,黑虎早就匍匐在地一動不敢動。白衣少年伸手擦去一頭冷汗,若不是蘇慕仙當頭一聲棒喝,恐怕剛入三境就會踏入歧途,憑司天監的底蘊做倚仗,晉入五境是板上釘釘的事,可九品跟十二品之間,最少相差了一個白馬禪寺。
陳無雙遲疑著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隻得道“無雙愚鈍,勉強明白了一半。”
沒想到從來被人稱作喜怒無常的蘇慕仙,卻並沒有絲毫生氣,反而笑著摸了摸黑虎腦袋,“能明白一半,你比退之強。”青衫老者早年無故神秘失蹤的大徒弟,正是叫做寧退之,聽陳叔愚提起過,其人聰慧無比天資奇高,若是此時還在人間的話,至少九品修為,甚至可能與空法和尚不分上下,踏足十品境界。
“前輩是說,劍修本心理應一往無前,心如磐石不移,劍意自然無堅不摧。”陳無雙心中雜亂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語氣也變得堅定了不少。
蘇慕仙仍是不置可否地輕笑,青山雪頂的茶香讓久居昆侖的劍仙極為滿意,“吾劍之利,方為劍道至理。你師父的劍意是不得已而為之,你不一樣,少年人的路還長,廟堂之高、昆侖之遠,二者皆有可取之處,也皆有不可去之因。”
陳無雙聽得清楚,青衫老者最後的一句話,說的是可取之處和不可去之因,可取之處他能想得明白。廟堂之高,是說陳家得了世襲罔替的一等公爵;昆侖之遠,是說願意傳他劍仙之術。至於不可去之因,少年一時想到了太多,卻不敢確定蘇慕仙指的究竟是什麽。
說朝堂之高不可去,也許是說陳家食君之祿,總要擔君之憂,把整個大周江山扛在一人身上,確實太強人所難;說昆侖之遠不可去,就不好理解了,可能是指去了昆侖就要遠離世間紛擾,也可能是借此抒發心中不快。
不過這些都不算重要,不管怎麽樣,陳無雙心裏有一條自己要走的路,不會因為別人怎麽說就有所改變。重要的是蘇慕仙那句“吾劍之利,方為劍道至理”,這句話之中的深意頗為殊勝,隱隱仿佛捅開了少年心裏一層窗紙,可惜露出來的窟窿還太小,短時間內看不清楚外麵的景致。
“那,老夫再問你。何為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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