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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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鮑府。

    “主君。”仆役見到公子鮑風塵仆仆地歸來,趕緊準備熱水和飲食。

    “我不在的時候家裏有客人留下名刺嗎?”沐浴更衣一番,公子鮑詢問下人。

    “名刺沒有。倒是有貴人來訪。”

    “誰?”

    “少司馬公子禦曾經造訪,張口要問公子在哪,為什麽不參與夏苗?我等推說不知,他們又去圍場尋覓褚師去了。”

    “公子禦。”公子鮑喃喃道,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恍如禿鷲般陰鷙。

    ……

    圍場營地,營門老遠就打開了。

    營門口的甲士一看見公子禦的戰車,就焦急地湊近了遞話“少司馬,您怎麽才來啊。大司已經等候多時了。”

    公子禦翻開中軍將營的帷帳。

    “司馬大夫。”公子禦恭恭敬敬地做了個空手禮。

    樂豫甲胄未卸,責怪他姍姍來遲,話鋒一轉,又問起三位公子的情況。

    公子禦連連告罪,回答道“公子卬病,杵臼撫之。至於公子鮑……公子鮑有不忍言之事。”

    穢亂宮闈,不管怎麽說都是公室的醜聞,何況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君主的生母。公子禦沉吟了許久,還是選擇對樂豫緘口不言。

    “為尊者諱。”公子禦心道,不管怎麽說,為人子女,在外人麵前透露家醜,甚至讓自己的母親在國人麵前聲望掃地,是公子禦既不願意看到,也是深刻違背禮法的大謬。

    “這件事,隻能對兄長說起。”公子禦決定,除了宋公,對誰都不講。人臣對人君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否則就是有違君臣道德的奸佞,他從小就在學室學習春秋大義,深諳如何做個正直忠信的臣子。

    “如果牽涉到內朝,不必告知於我。”樂豫知情識趣地選擇避而不談。他是司馬,相當於後世地國防部長,位列六卿大夫之一。六卿統轄外朝之事——民事、官事、戰爭和外交,至於神事和公室的家事,則應當由內朝的太宰和少宰來署理。

    “你準備一下,夏苗很快就要開始了。”

    ……

    風從東南來,獵獵旌旗響不休。圍場之內,三軍濟濟而聚。

    士人每三人端居在一架戰車之上,盡皆身披皮甲,禦者以韁繩總領駟馬,車左執弓背箭壺,車右提攜丈六銅戈,表情肅穆,容光煥發。

    每輛戰車的後頭,有國人七名,白色的布甲護佑著上半身,青銅的長矛懶洋洋地耷拉在主人的肩膀上,雖然國人都緘默不言,但是很多士兵站得有些乏了,鬆了鬆僵直的手腕,腳尖著地,旋扭著疲憊的踝關節。

    在國人的後麵,是野人縱隊,每車二十人,他們身形消瘦,含胸駝背,指節滿是厚厚的老繭,手心溝壑縱橫,脊椎好像一節一節的麻繩,鎖骨突兀地杵在外麵,和狗帶的項圈無甚區別。黝黑的皮膚表麵疤痕累累,上至胸,下及腰、髖、臀。經年的勞作宛如無情的刻刀,在野人們的身上勾勒出苦難的記號。

    這些野人沒有甲胄,很多人甚至衣衫襤褸,更不可能如國人或者士人一般利刃在手。野人的武器就是農具,各種形製,有鋤地的家夥,有割稻的家夥,家境好一點的是簡陋的青銅製品,衣褐殘破者,多用石頭打磨的劣質工具。這些野人的兵器也被安上了一個文雅的名字——殳。殳者,無刃之兵器也。

    雪白的馬匹、驍勇的車兵、健壯的甲士,以及乞丐一樣的縱隊……宋公用目光檢閱自己的部隊,一手撫著長髯,心中頗為自得,今天,巫醫取來黑色的膏藥,服用後,身體的病狀消停了一陣,體膚的好轉帶來了精神的矍鑠。

    眼前戈矛如林,旌旗如雪,自從先君兵敗泓水後,他勵精圖治,終於有今日的盛況。“這是我調教的大軍啊!”

    宋公笑眼如新月,與他同車的樂豫輕聲提醒道“國君,可以拔營了。”

    宋公命人擊鼓,龐大的戰爭機器蠕動了起來。

    中軍的前驅,也就是先鋒隊應聲而動,申驅隨後策應,他們是次前軍,宋公的戰車緩緩而動,後續部隊緊緊護佑著他。

    五十乘的兵力組成緊密的中央警衛部隊,確保國君無虞,他們是軍隊的貳廣;貳廣左翼是啟,右翼是紸,謹防假象敵的迂回包抄;大殿拱衛貳廣的後方,他們的士卒戰力最弱,但是人數眾多。

    軍隊的最末是輜重隊,野人們拖著木車,像忠犬一般踽踽而行。

    宋公統領的中軍隊列最龐大,武穆襄三族族兵九十乘、公子成率領的右師五十乘、公孫友左師五十乘,加上國君的衛隊五十乘,凡二百四十乘。

    戴族、桓族各領一百八十乘,分別列作右軍、左軍。除了各個邊城共計一百乘需要戍邊不能參與國都的田獵,宋國幾乎所有的士卒都參與了這次盛大的軍事演習。

    ……

    宋軍在圍場好是一番酣戰,野彘、大鹿……所獵者不可勝計,宋公興致盎然,在野外設宴,開美酒與士卿共享,酒酣興濃之時,竟與眾人生啖野味。

    “吉日維戊,既伯既禱。田車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從其群醜。吉日庚午,既差我馬。獸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從,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既張我弓,既挾我矢。發彼小豝,殪此大兕。以禦賓客,且以酌醴。”

    滿臉緋紅的諸大夫齊聲高聲唱起了詩經中的吉日篇,歌頌宋公的勇武,今日他張弓搭箭,以將近不惑之年的殘軀,親手射殺麋鹿,真真是老當益壯。這年頭人均壽命二十歲不到,超過三十歲就可以自稱老夫了。

    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公子禦也喝得紅撲撲的,快散席時,朦朧的睡眼讓他突然注意到國君的身形消失在宴會上,一個侍衛悄然來到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公子,國君暴病,上吐下瀉,彌留間,點名要見您”。

    一個激靈,酒意如青煙入長風,頓時散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