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四章 人心

字數:3276   加入書籤

A+A-


    “宋公死了?”聽完太子壽的懺悔,前排的大媽們第一反應不是曹太子有多壞——壞人也是有等級的,這種沒有來得及興風作浪就束手就擒的人幾乎吸引不了任何關注,相反鞌城的大媽對誰是下一任國君最感興趣。

    “真是個活該去死的國君。”一個大媽嘴裏嚼著大蔥,罵罵咧咧:“他的妻兒都死了,他還有什麽臉麵活在這個世界上。男子漢沒有什麽擔當,長個卵子有甚用?”

    “下一任國君不會就是太傅吧?聽說成公的第四個兒子都還沒斷奶呢。”另一個剝大蒜的大媽對未來更關心:“男人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家庭的,國君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國家的,要是太傅能擔任國君,可不比先君要可靠的多?”

    現場的年輕男女則直接炸鍋。

    “楚人到哪兒了!”年輕的野人們急切地問道,如果楚人要入境攻打宋國,根據傳統的兵役政策,大多數青壯的野人都會被充入無甲兵,負責輜重的輸運和武士身邊的炮灰。

    “目前情報不明,我們也剛剛從審訊中得到消息。”管理朗聲道。

    “良人,又要打仗了嗎?”一個身處外圈的女子身懷六甲,紅紅的眼眶。他的丈夫對以沉默,頭顱陷得老低。

    “可不可以不打,像蔡國一樣向楚王投降?”女子幼稚的請求剛剛出口,身為國人的男人就厲聲喝罵道:“婦道人家,你懂的什麽?

    你知道當年先考是怎麽沒的嗎?

    當年泓水之戰,我父親沒有死在戰場上,但是楚人年年向宋成公索取巨額貢品,價值超過了國家的歲入,成公幾乎不能維持國家收支的平衡,年年支不抵債。

    恰逢天災三年,餓殍遍地,急需國家賑濟,但是府庫空空如也,成公即使想要有所作為,也無處覓糧。

    隻要我們稍稍回憶和思考一下,就會明白:泓水之戰事實上存在兩個恐怖。

    一個是在戰敗之下被屠殺,一個是被冷漠的、蓄意的屠殺。一個隻持續了一天,一個則曆時長久。一個使千餘人陣亡,一個則使得十數萬人喪生。

    可是我們怎麽能隻對那個小規模的、短暫的戰爭感到恐怖?刀槍劍戟在一瞬間帶來的死亡,能夠比得上饑荒、貧困、殘忍和悲痛的慢性屠殺嗎?

    劍光一閃,屍首分離固然令人畏懼,但是在饑腸轆轆中食土,在饑饉中瘦骨如柴,發熱病死難道不更加折磨人嗎?

    短暫的戰爭生產的累累白骨,斷肢殘軀,隻要泓水衝刷兩日,就能被盡數帶走,卻不斷有人為之戰栗和悲鳴。可是稱臣納貢帶來的饑荒和貧窮,那種不可名狀的,慘絕人寰,名副其實的恐怖,即使用整個黃河來裝載,恐怕也搬運不動其中的沉重吧?

    戰爭要來了,山雨欲來,誰也不能在暴風雨中無動於衷。如果有一天,我們因為戰敗,不得不稱臣納貢,我們就要像父輩一樣承擔更加沉重的勞役,去給楚人輸運貢品,像蔡、息、東西二不羹的人一樣,成為楚人進攻中原的馬前卒,即使死在戰場上,也無人為我收拾屍骸。

    假使僥幸得存,總有一年,我們的家庭會被天災擊垮,國庫沒有食物來賑濟我們,最後和鄰人交換著兒子,炊骨而析……

    我自束發受教以來,種種努力,不正是為了擺脫這樣的命運嗎?

    幸而太傅文韜武略。我寧可自己去麵對戰場的恐怖,也不願意讓你們在更大的恐怖中瑟瑟發抖!”

    越來越多的人被喚醒,當年泓水之戰後續帶來的恐懼。個人在楚軍的櫜旗之下,是如此地渺小,能抵抗的,隻有組織起來的國家、抑或是諸夏聯盟,一個鬥誌昂揚的宋君,抑或是尊王攘夷的霸主。

    “願太傅垂憐殷宋黎民!”

    “請太傅繼承大統!”

    輿情的風暴在聚集,數萬生靈的膝蓋齊齊觸塵,滔天的呐喊在祈禱,這個國家在召喚拯救者。

    “如果這在後世,一定會被公知達人批判成個人崇拜吧?”公子卬怔怔地看著台下的匍匐和山呼,宛如一陣陣浪濤,衝擊在沙灘上:“毫無疑問,我是個陰謀家。

    我把後世戰場上的陰謀詭計,一個個挪用到這個時代;我草率地弑殺了自己無辜的叔叔公子禦,隻為自己的政治野心,我覬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寶座,把殺死親哥哥的罪名安在一個俘虜的別國太子之上,我利用楚國的威脅來凝聚個人的威望。

    按理說我應該三揖三讓吧?自古以來都是這樣。民眾需要一個天降的猛男來拯救他們於水火,而我則要扮演那個虛偽的、看似絲毫不眷戀權威的、大公無私的聖人。

    在一次次揖讓中,營造一種是你們逼我登上這個位置的假象,營造一種我謙遜,我人品好的人設,一旦戰敗,我就可以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跑到他國避難,成為一個人畜無害的落難領導的模樣。

    我需要這樣嗎?我一定要這樣嗎?”

    此時管理心裏也有些著急了,公子卬的沉默已經超出了預先的設想,他頻頻眼神示意,見公子卬無動於衷後,多次撫摸自己的帽簷——這是冠冕的意思,示意公子卬該作加冕前的三讓儀式了。

    “不!我不能這樣,曆史上每一個鋼鐵一樣的領導都不會給自己留下退路,太祖舍我其誰地挑起了這一切,拿破侖也毫不謙遜,甚至拒絕教會給自己的加冕,就連希特勒這樣臭名昭著的人,都不屑於此。”

    公子卬昂首挺胸走到台前,像美國總統宣布就職演說一樣,在萬眾的矚目下,接過了事先準備好的銅皮喇叭,卻悖離了實現的預案:

    “今天,我們站在這裏!站在宋國的土地上,站在鞌城,我們的身後,是無數武人用鮮血和尊嚴澆灌的土地上。

    在我的麵前,站著的是一個民族,一個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多少異族騎在我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們來來往往,隨意踐踏我們的尊嚴,長狄、山戎、楚蠻甚至曹人都來摻上一腳。

    你們告訴我,你們是選擇作一個青銅與血的鬥士,還是一個屈膝牽羊的奴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