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起動四方 第五十三章 故宅故人

字數:7588   加入書籤

A+A-


                      傍晚,長安的一間客棧。

    安靜的客房內,並沒有試圖引進外麵街頭的喧囂。

    一盞隻有一點點燈芯的油燈靜默地在桌上燃燒著。

    安子澄終於坐不住了,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口喝下小半杯茶,安子澄抿了抿嘴唇,看向已經在桌前坐了大半天的薑鳳青。

    “大皇子,要喝點茶水嗎?”

    薑鳳青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收拾一下東西,待會準備出門走一走了。”

    “去哪?”安子澄有些驚訝。

    自從昨晚從富貴酒館回來,兩人便一直呆在這客棧。他也沒問薑鳳青有何打算,不過在這長安城閑逛的風險實在是太大了,一旦被人發現,就算是他一個人也難以全身而退。

    薑鳳青沒再說話,又閉上了眼。

    過了不久,客棧的掌櫃便看著這兩位奇怪的人走出了客棧大門。

    之所以說是奇怪的客人,是因為這二人的裝扮很是奇怪。

    如今已經是暮春時節,這雍州也根本算不上有多冷,甚至在街頭可以看到一些幹苦力的夥計,都已經穿上了短褂,額頭還冒著大汗。

    然而這二人卻一身裹得嚴嚴實實,進門的時候,更是連頭頂的草帽都沒有摘下,而且這二人上了二樓,進了客房之後,就再也沒見下過樓,到了飯點都不理會門口詢問是否需要飯菜的小二。

    不過他在長安當掌櫃當了這麽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這樣的怪人見過的也不少。

    他也很清楚,長安作為薑朝國都,城裏麵什麽樣的人都有。他們也都有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到這裏,並有著各種各樣的秘密埋在心中,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為了生計的客棧掌櫃,他能做的隻有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管好自己就行。

    傍晚的街頭反而比平時冷清一些,因為大多數人都在這個時候吃晚飯去了。

    安子澄與薑鳳青並肩走在長安街頭,再度踏在這熟悉的地方,安子澄卻再不能走出過去那般坦然自在,仿佛現在腳下所踏的平整磚石,目中所見的燈火輝煌,耳中所聞的小販吆喝,都是偷來的奢侈享受。

    其實當初那一夜薑鳳青的到來實在是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本以為薑鳳青已經死在了那回刺殺中,就算萬幸沒死也會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可薑鳳青就這麽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的麵前,讓他心中那條名叫愧疚的毒蛇將他的心髒狠狠啃齧起來。

    其實他也問過薑鳳青,難道就不怕外麵鬧得沸沸揚揚的各種關於他已經向二皇子低頭的言論,會讓就這麽孤身一人出現在他麵前的薑鳳青,第二天早上就出現在大理寺的監獄。

    薑鳳青隻是淡然一笑,並沒有回他的話。

    他沒有辦法拒絕薑鳳青讓他陪同進入長安城的要求,薑鳳青也沒有問他的赤衛軍為何會參與到捕殺霍府的行動裏麵。

    兩人就這麽走進了長安城,一如當初很久之前那樣。

    不知不覺走了很久,他們來到了一座破落的府邸前。

    長滿雜草的牆角顯然是很久沒有打掃過了,破舊掉漆的朱紅色大門前的兩個大紅燈籠也布滿了蛛網,大門上的牌匾已經不見了,裏麵還剩著半個鳥窩,不過鳥窩裏麵居然還有一隻縮成一團的燕子。

    門口坐著一個正坐在地上靠著門柱打瞌睡的老頭,瘦小的身體蜷縮在一身看起來很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下,花白的頭發在晚風中顯得有些淒涼。

    他的身前擺著一個破碗,碗裏零零碎碎有幾個銅板。

    這分明是一個乞丐。

    薑鳳青的腳步瞬間停住了,緊緊盯著那個老頭。

    “那不是李伯嗎?”安子澄驚道。

    安子澄實在是被李安的變化給驚到了,他很難將眼前這個縮在門口睡覺,黑瘦憔悴的老頭和那個記憶中還算壯實,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能一個人把偌大一個大皇子府打理的井井有條的大管家聯係在一起。

    他依舊記得當初他走時,李安還笑著安慰他說,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我會在這裏等他,我相信他總會回來的。

    那時的李安雖然麵容憔悴,可精神還算好。

    他也轉述了薑鳳青的話,告訴了他府邸的地契所在,讓他若是過不下去了,就把府邸賣了,自己謀個出路,實在不行也可以去投奔太後。

    可為何李安會弄成現在這個模樣,這是薑鳳青和安子澄都想知道的事情。

    薑鳳青朝著安子澄打了個手勢,二人便轉回了一條黝黑胡同。

    不過一盞茶功夫,正在打盹的李安醒了過來,就在剛才他隱約聽見了背後的牆後頭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

    “莫不是進賊了?可屋裏也沒啥可偷的了啊……”

    李安雖然嘴上說得不在意,可還是顫顫巍巍地起身,抓起碗裏那幾枚老舊的銅板,揉了揉冰涼刺痛的雙腿,走進了大門。

    “今天這老頭怎麽這麽早就進屋了?”

    “誰知道?說不定快死了吧。這老頭的身子骨就算是鐵打的也經不住這麽耗著,又沒吃的,又沒穿的……”

    “那倒也是,不過誰讓他這麽強,非得守著這麽大個宅子,要知道這收買府邸可是二皇子的意思……”

    “慎言!”

    “行行行,他既然進了屋,我們今天也去喝頓酒吧。”

    “好,走吧,走吧!”

    隨著李安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後,街角幾雙窺視的目光也消失在黑暗。

    李安靜靜站在庭院裏。

    麵對著的是一扇打開的房門,一盞昏暗的燭光和兩道模糊的身影。

    “莫不是真的進賊了?”李安一時間猶豫了起來,若是進去,就他這風燭殘年的身板,這真要真是兩個賊,他還真得攔不住他們。可不進去,自己又實在放心不下,畢竟這可是自己守了這麽久的大皇子府。

    當初好幾個富商登門造訪,又是一番武力威脅,又是一番許以重利,目的就是讓他交出大皇子府,可遭到了他的嚴詞拒絕。

    府裏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雜役和丫鬟都無奈地一個接一個向他告別,偌大一個大皇子府最終隻剩他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當他在一次外出買菜回來的時候,發現整個府邸都被搬空了,所有的錢財帛物都被席卷一空,還好那張大皇子府邸的地契被他縫在衣服夾層,這才沒被偷走。

    收拾著混亂不堪的府邸,他的心開始墜入深淵。

    他也不是沒想過去尋求太後的庇護,可沒等他踏入皇城,就被那群目光不善的守衛轟了出去,眼神充滿著戲謔與狠毒之意。

    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耗著,富商們在一次又一次碰壁之後也不再派人來勸,隻是派了兩個手下在一天深夜把他揍得半死,並且把他身上的僅剩的一點錢。

    沒錢看病的他,隻能拖著傷體在門口開始乞討,最後也給他熬了過來,不過乞討的日子依舊繼續著。

    後來似乎富商們也不急了,也就隨他這麽耗著。

    月光終於鋪出了李安的影子,眼見著屋裏的模糊身影半天都沒有動靜,他終於決定進去看一看情況。

    一步踏入房門,他便愣住了。

    隻見屋裏正是那兩道熟悉的麵孔。

    “李伯!”

    薑鳳青一把抱住了李安瘦削的身體,似是感受這副病弱的身體再經不起他的力氣,他連忙鬆了力氣,隻是堪堪圈住了他的身體。

    李安老淚縱橫,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懷中薑鳳青的頭,顫抖的嘴唇隻是機械性地重複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旁的安子澄此時也禁不住淚流滿麵,眼前的老人也曾對他多有照顧。

    他自幼雙親病逝,在跟隨薑鳳青後,每次來到府中,李安總是盛情款待。每到臨行之時,他也能感受到老人敦敦囑咐裏的善意與真誠。

    可是再長的溫情也不是他們想貪圖就能貪圖的,他們終將告別這短暫的團聚。

    在留下一筆錢後,薑鳳青和安子澄還是離開了,一同帶走的還有那張大皇子府的地契,雖然府門前的牌匾早已經消失不見,外地的人來到這裏根本不會知道這裏就是曾經的大皇子府。

    這一晚,李安一個人靠在庭院早已經枯死的大樹旁,就這麽坐了一晚上。

    他已經答應了薑鳳青,明天就坐上馬車回豫州去,遠離這個已經不屬於他們的長安,這個已經消失了的大皇子府。

    長安晚風迎麵吹來,李安抬頭望月,臉上滄桑的皺紋夾雜著這麽多年的風霜雨雪。

    一片綠葉落下,飄落到了枯樹的根部。盡管樹根已經死去,可枝頭已經不管不顧地生長。

    “或許這就是落葉歸根吧,老了,也該回去了。”李安呢喃著,腦海中又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夜晚,他蜷縮在馬車裏,望著似乎和現在一樣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時候的李沁溪剛剛生下薑鳳青,他被李府派來去照看她們母子。

    他領著十幾個丫鬟雜役,在新蓋的大皇子府裏,暢想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可如今,夜空依舊如彼時夜空,人卻早已不是當時的人。

    那些丫鬟雜役都走了,他也傷病纏身,即將遠行。這座大皇子府也蒼老破舊,也到了告別的時候。

    事物都會變的,人也如此。

    街市開始熱鬧起來,人潮湧動間,兩頂草帽走走停停,最終在一處輝煌的樓閣前停下了腳步。

    財神堂。

    大門口無數身著華服,看起來非富即貴的人來來往往。

    安子澄好奇地看向薑鳳青,顯然不明白為何薑鳳青回來到這裏。

    他也不知道為何薑鳳青之前會把兩人身上所有的錢全部都留給了李安。

    要知道這財神堂可是九州最大的賭場,這裏麵說是銷金窟也不為過,不知有多少達官豪爵,富商巨賈在裏麵一擲千金。

    據說曾有懷揣億萬的揚州富商來到這財神堂,不到三天便有人看到他灰溜溜地回到揚州,並且變賣了所有商鋪產業,還四處借債。

    薑鳳青站了一會,便邁步想要踏入財神堂。

    “兩位客人,請問有何貴幹?”門口的一位身著華服,看起來像是侍女的女子攔住了他們。

    安子澄也不惱怒,畢竟二人這模樣實在不像有錢人,而且還戴著草帽,遮蔽了容貌,被攔住也是情有可緣。

    一旁,一個酒氣衝天,身著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在一群麵帶討好之色的手下的簇擁下來到財神堂門口。

    鄙夷地看了一眼被攔住的安子澄與薑鳳青,年輕人打了個酒嗝,醉醺醺道,“藏頭露麵的老鼠,也想進財神堂?下輩子在做這樣的夢吧!”

    一旁的手下皆是哈哈大笑。

    “對啊對啊,這群不知從哪裏來的老鼠,居然如此狗膽包天,這財神堂也就隻有我們富可敵國的盧少爺能進去。”

    “快把這兩隻老鼠趕走,省的髒了我們盧少的眼睛。”

    “不要讓這老鼠髒了財神堂的地板。”

    這群人鄙夷的話語的引來了街頭無數人的駐足觀望,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放肆地在安子澄和薑鳳青的身上遊走著。

    攔住他們的侍女雖然依舊麵帶平靜,可眼中的一抹喜悅之情依舊難以遮掩。

    這年輕男子乃是長安三大家族中排名第二的盧家的大少爺,盧家乃是靠做絲綢生意發家,如今更是壟斷了整個雍州的絲綢貿易。

    整個長安不知有多少風月場所的女子期望能爬上他的床,並不隻是因為他出手闊綽,一晚便是大把銀票砸下,更是想若是能有個身孕,說不準就能借機鯉魚躍龍門,踏進盧家大門,從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侍女心中暗暗得意,若是此番能在盧大少爺麵前露個麵,說不定今晚就能一番風月。至於這二人,看起來也不像有權有勢的人,隻能怪他們倒黴,跑過來受這一番羞辱。

    安子澄的拳頭已經攥緊,可卻沒有更多的動作。他很清楚如今身在長安,一旦出些事情,令他們的身份暴露,事情的後果不堪設想。

    安子澄目光一怔,麵前的薑鳳青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