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橘天子隨手撕開的兩界通道，另一邊就是人世。

    夜裏似乎下過雨，呼吸著帶有泥土氣息的潮濕空氣，宗穀回過頭，身後那道裂隙已經消失了。

    “宗穀……”

    紅子左右張望著，“這裏是桐野家附近的路口，我們真的回來了！”

    宗穀吸了口氣，將她抱緊。

    “回來了……”

    本以為此生可能都難以再回到這邊，沒想到突然之間，厄運宣告終結，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紅子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自己卻也不想放開，緊緊摟住他的腰。

    再放開時，她也注意到回來的通道已經合攏，“橘老師……”

    “不用擔心，老師隨時都能打開通道，離開黃泉。”

    “嗯……”

    望了眼不遠處的路燈，宗穀拉起她的手，“先去桐野舊宅，然後我再送紅子回家。”

    “好。”

    聽到“回家”，紅子的心思便飄遠了。

    兩人失蹤十天，杳無音信，彼此的家人和朋友一定都已經焦急到了極點。

    “不知道爸爸媽媽和姐姐，這些天是怎麽過的……”

    她忽然想現在就回到家裏。

    宗穀看出了她的想法，“我先送紅子回家也行。”

    “不……茜的家更近一點，我也想立即見到她。”

    “嗯。”

    走在再熟悉不過的小巷裏，哪怕是看見地上的野草，兩人都覺得無比懷念。

    撫摸著粗糙的木製圍牆，宗穀再次確認自己真的回來了。

    嗡嗡——

    紅子打開手機，重新連接上網絡，無數條消息和未接來電跳了出來。

    她往下翻著，眼眶很快變得濕潤。

    “姐姐剛回到東京，就請假回來了……”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青子姐肯定也無法安心待在東京。待會兒我就送紅子回去見她。”

    他自己的手機一點電也不剩，得回去充電才能開機。

    兩人很快回到桐野舊宅，夜色已深，宗穀還是先去客廳看了一眼。

    “……”

    桐野茜果然在這裏。

    她趴在桌上，手機放在腦袋旁邊，人已經睡著了。

    宗穀放輕腳步，走到她身旁，卻不知該怎麽開口將她叫醒。

    他蹲下來，見她麵色憔悴，在睡夢中依然緊蹙著眉頭，心底頓時生出無限憐愛。

    他握住她的手，“茜。”

    “……”

    桐野茜身體抖動一下，接著睜開了眼。

    望著眼前的宗穀，宛如夢幻，她茫然地張著嘴，過了將近半分鍾才猛然清醒過來。

    “宗穀！”

    桐野茜撲上來，將他撲倒在地，一邊打量著他，手也在他臉上和身上胡亂地摸著。

    “宗穀……真的是宗穀……這麽多天，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抱歉。”

    倒在地板上，宗穀扶著她的腰，剛抬起手她就趴了下來，在他胸口大哭。

    “……”

    手搭在她的背上，宗穀輕輕抱了她一下。

    “我不會再離開了。”

    “嗚嗚——”

    將這十天來所有的擔心、思念還有一點埋怨都發泄在眼淚裏，她又坐起身，抽了抽鼻子。

    “紅子呢？她一定也是跟宗穀在一起，對吧？”

    “茜。”

    “……”

    她抬起頭，紅子站在門口，眼裏噙淚，神情複雜。

    “抱歉……我回來了。”

    從宗穀身上爬起，桐野茜又撲過去，一把抱住紅子。

    “紅子！”

    兩人抱成一團，宗穀也爬了起來，準備去樓上一趟。

    “鈴還沒有回來。”桐野茜說道。

    “……”

    宗穀回過頭，“什麽？”

    她抱著紅子，兩眼看著他，“從宗穀和紅子失蹤的那天起，鈴就沒有回來過。”

    他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隨後丟下一句“我知道了”，還是去了樓上。

    先回自己房間為手機充電，宗穀剛轉身，月讀已經在門外站著了。

    “我被抓回黃泉了。”他開門見山地說道。

    “我更意外你還能出來。”月讀說著玩笑，語氣卻一點也不像是玩笑。

    “老師去救我了。”

    “我想也是。”

    月讀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你這次好像‘收獲’不小。”

    宗穀一怔，很快明白他說的是自己身上的七道神力。

    “現在，月讀大人明白為什麽感應不到他們的蹤跡了嗎。”

    “躲進黃泉了。”

    “可惜最後還是讓大雷逃脫了。”他遺憾道。

    月讀深深吸氣，目光發直，“茫茫天地，再想找到他，恐怕是難上加難了。”

    宗穀深有同感，隻是現在也不是感慨的時候，便向他問道“這幾天有發生什麽事嗎？”

    “全世界都在尋找你和小紅。尤其是桐野家和吉川家的幾位，還有京子，他們都快找瘋了。”

    即便對此早有預感，宗穀還是沉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我回來了，會跟他們一一解釋的。”

    月讀沒再說什麽，而宗穀也要送紅子回去，還有一些事情，他準備明天再跟他聊。

    回到樓下，兩個女孩子也不嫌熱，還抱在一起，而桐野茜滿臉震驚，顯然已經聽紅子說了他們在黃泉裏的遭遇。

    “紅子也吃下了黃泉的食物，那該怎麽辦……”

    “問題不大，把你的護身符借給她戴著就行。”

    她回過頭，“那宗穀呢？”

    宗穀向她展示了八尺瓊勾玉。

    拿著勾玉研究了一會兒，她還想拉著紅子再聊下去，宗穀提醒道“紅子的家人還在等著她。”

    “差點忘記了……”

    回房間取來那枚桃木護身符，為紅子戴上，桐野茜又拿起手機，“我要告訴爸爸媽媽，宗穀回來了。”

    “嗯。我先送紅子回去。”

    “好。”她點了下頭，又說道“我也跟著一起吧。”

    “我有點餓。”宗穀摸了下肚子，“還想洗個澡，我和紅子都已經十天沒洗澡了。”

    “我去準備！”

    桐野茜立即奔向廚房，很快又出來，跑向浴室。

    “先放熱水……”

    宗穀拉上紅子，“我們走吧。”

    她下意識地掙了掙，還未掙脫，又主動抓緊了他的手，“嗯。”

    離開桐野舊宅，走在路上，紅子問道“鈴失蹤了嗎？”

    宗穀也想知道朝霧鈴去了哪裏。

    “應該是有別的事情。鈴如果失蹤，老師肯定會知道。”

    “嗯……”

    她點點頭，又看了他一會兒。

    “怎麽了？”

    “送我到家後，宗穀待會兒還要去找管原學姐嗎？”

    “……”

    宗穀猶豫了一下。

    他想立即去見京子，但時間已經太遲了。

    “明天再過去。”

    “哦。”

    “紅子和我一起。”

    “……”

    她抿唇望向一旁，未置可否。

    天上陰雲籠罩，不見星月，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兩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

    摸著脖子上掛著的桃木護身符，紅子有些感慨，“沒想到，茜的護身符最後還是到了我的手裏。”

    “可別弄丟了。”宗穀說道，“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再給你找一枚相同效果的護身符出來。”

    “這是茜送給我的，我當然會好好保管……不過，宗穀的勾玉真的不會再失靈嗎？”

    他不確定。

    “不會。”

    “那就好。”

    步行片刻，兩人來到吉川家，都到深夜十一點了，裏麵燈還亮著。

    紅子緊抿著唇，別的事情都已經想不進去了。

    宗穀拉著她的手，“過去吧。”

    她點點頭。

    “紅子！”

    回到家裏，吉川夫婦還有從東京趕回來的青子在驚愕後欣喜若狂，一家人抱成一團，痛哭流涕。

    失而複得的驚喜過後，隨之而來的自然就是詢問。

    “這些天，紅子到底去了哪裏？”吉川太太打量著小女兒，總覺得她從上到下都瘦了許多。

    被還在痛哭的姐姐抱著，紅子扭頭望向門口，宗穀蹲在那裏，撫摸著阿爾卑斯的腦袋。

    在回來的路上，他告訴她，這件事由他來解釋。

    “宗穀君。”

    “吉川太太。”

    他起身過來，在吉川一家麵前站定，“我相信，您應該已經知道比叡山口那邊的慘劇，是由超自然的力量引起的。”

    他已經用紅子的手機看過新聞，那天晚上發生的凶靈殺人事件，最終結果要比他被黃泉之女帶走時看到的慘烈得多。

    大量平民在祭典上死傷，機構方麵也不得不派出一位發言人，向社會公眾解釋這件事。

    當然，解釋歸解釋，有相當一部分人並不接受這樣的說法，認為這種超自然的解釋隻是對真相的掩蓋。

    各種陰謀言論甚囂塵上，而吉川太太屬於將信將疑的那一派。

    “宗穀君為機構工作，我很難完全相信你的說法。”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這也是我與紅子失蹤十天的原因所在。”宗穀說道，“凶靈肆虐之時，我和紅子被黃泉之女埋伏，不慎跌入黃泉，一直在裏麵徘回到今天，才找到機會出來。”

    “……”

    吉川家的幾人互相望了望，見父母和姐姐臉上都露出相當複雜的神色，紅子連忙開口道“宗穀說的都是真的！”

    吉川太太看了女兒幾眼，說道“宗穀君說他看得見幽靈，可到底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以及幽靈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無法判斷。紅子也看不見……”

    “——我看得見。”

    “……”

    她皺起了眉。

    連看得見幽靈這種話都說出來了，紅子不是鬼迷心竅，就是跟宗穀君商量好了什麽，以此掩蓋無法開口解釋的十日失蹤……吉川太太心想。

    叮冬——

    門鈴忽然響起，吉川太太過去開門，外麵站著的卻是一個冷豔的女人。

    看著有些眼熟……

    “你要的，我給你抓過來了。”她看著裏麵的宗穀，忽然開口發出的卻是男人的聲音。

    吉川太太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借住在桐野家的那位“特殊人士”。

    “麻煩你了。”

    宗穀走過來，伸手一抓，月讀也沒停留，轉身就走了。

    “……”

    看著兩人交接“空氣”，吉川太太有些不明所以。

    “現在，我手裏就抓著一隻幽靈，或者說靈體。”宗穀向吉川一家宣布道。

    “……”

    原來是要來這一套嗎，吉川太太明白了。

    她正等著宗穀向她繪聲繪色地形容幽靈的模樣，然後女兒再配合地說是啊是啊，接著卻見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銅鏡。

    他將銅鏡遞了過來。

    吉川太太將信將疑地接過，下一秒，她身體猛地一抖，往後連退了好幾步，要不是丈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幾乎就要跌坐到地上。

    “抱歉。”

    宗穀拉著月讀抓來的遊靈，“您現在看見的，就是所謂的‘幽靈。’”

    “……”

    吉川太太滿臉震驚，看著他手裏拉著的年輕女人。

    神情茫然，形體渙散，兩隻腳都不見了，在半空中飄浮著，沒她想象中的幽靈可怕，但乍然看見，她還是覺得毛骨悚然。

    放下手裏的銅鏡，她又看不見了。

    再拿起，幽靈還在原處。

    “這枚銅鏡是一件古老的神器，能讓普通人也看得見幽靈。”宗穀說道，“吉川先生和青子姐也可以試試。”

    除了紅子，吉川一家輪流拿起了銅鏡，接著也都露出了相同的反應。

    “嗚哇！真的是幽靈！”

    “幽靈真的存在！”

    宗穀也沒有急著要回銅鏡，而是將那個年輕女人的遊靈拉進吉川家，將門關上了。

    “……”

    望著飄在天花板上的幽靈，吉川太太欲言又止，宗穀在此時開口道“現在，您相信我的話了嗎？”

    她不得不相信。

    “懷疑宗穀君的能力，我很抱歉。”

    他搖搖頭，“不必道歉，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宗穀君剛才說，你跟紅子掉進了黃泉……是那個黃泉嗎？”

    宗穀點頭，“就是您知道的那個，人死之後會去往的黃泉。”

    “怎麽會這樣……”吉川太太倒吸一口氣。

    “實際上，兩年前我就掉進了黃泉，在裏麵流浪到今年年初之時，才僥幸逃脫。”

    “……”

    吉川一家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隻有紅子一邊聽他說，一邊不斷點頭。

    目光落到她身上，宗穀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又看向吉川太太。

    “關於黃泉，我想您應該也聽說過一個傳說。”

    “什麽……”

    “創世神尹邪那岐去黃泉追趕死去的妻子尹邪那美，想帶她離開，而尹邪那美說自己吃下了黃泉的食物，已經成為了黃泉國的子民，無法離開。”

    吉川太太眉頭緊皺，一下子明白過來，扭頭看向女兒。

    在黃泉裏待了十天，她不可能什麽也沒吃。

    “紅子……”

    紅子沉默著點了下頭。

    “紅子和我一樣，都已經變成了黃泉國的子民。”宗穀對望過來的吉川太太說道，“此生此世都將受到黃泉之女無窮無盡的追捕，直到將我們帶回黃泉之中。”

    “不過這一點問題不大，茜的奶奶給她留下一枚桃木護身符，現在送給了紅子，可以保護她不被黃泉之女發現。”

    吉川太太高高提起的心，這時才放下一些，接著又注意到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宗穀君，還有別的問題嗎？”

    宗穀點了下頭，又張開手“流淌在我和紅子身體之內的，除了血液，還有黃泉的力量。血液能得到人體造血係統源源不斷的補充，但一離開黃泉，便無法再獲得黃泉之力。”

    “而現在，我和紅子體內的黃泉之力，大概還能維持半年左右。枯竭之後，我們就會死。”

    “……”

    頭暈目眩，吉川太太搖晃了幾下，被紅子扶住。

    “宗穀君……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時間會證明一切。”

    “那該怎麽辦，難道還要再回到黃泉裏嗎？”

    “要想補充黃泉之力，隻有這個辦法。”

    “可是……”吉川太太看向女兒，“進去了還能再出來嗎？”

    宗穀緩緩搖頭，“幾乎不可能。”

    “也就是說……”

    “半年之後，無論如何，您都會失去紅子看著她死去，或者看著她落入黃泉，永遠無法逃離。”

    “……”

    吉川太太張了張嘴，看向女兒。

    宗穀接著說道“隻有我能改變這一切。”

    “宗穀君……”

    “通過某種門路，我可以在某個人的幫助下往來於人世與黃泉之間。這一次是因為事發突然，斷了聯絡，才會在黃泉裏待了十天之久。事實上，半個小時前，我和紅子還困在黃泉裏，就是那個人突然出現，將我們救了出來。”

    心情起起落落，又一下子接受了大量能理解又無法完全理解的信息，吉川太太隻覺得腦海裏一片混亂。

    “那該怎麽做，如果那個人需要錢的話……”

    “——不需要錢。”

    在情緒不穩定的時候製造恐慌，迫使對方相信自己，再利用這份信任謀求好處，宗穀發現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與詐騙犯沒什麽區別。

    他深吸一口氣。

    “請把紅子交給我。”

    吉川太太看著他。

    “我喜歡紅子，紅子也喜歡我，如果她成為我的女人，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地請求那個人拯救她。”宗穀說道。

    她怔了一下。

    “宗穀君……這是在求婚嗎？”

    “不。”

    身旁的女兒開口了，“宗穀的意思，是讓我成為他的女人之一。”

    “……”

    “他還是喜歡茜，也不打算放棄她。”紅子停頓了一下，“也就是要跟我和茜一起交往的意思。”

    吉川太太臉色一冷，看向宗穀。

    “宗穀君是這個意思嗎？”

    他點了下頭，“差不多。”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嗎？”

    “紅子時日無多，我在要挾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