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滿川風雨看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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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齊王奉旨徹查江東五郡的吏務和財稅,洪州、景州、青州、衢州等四個州郡府都動了大幹戈,其中洪州和景州二州最甚。
貪汙受賄,任人唯親;漏報稅收,中飽私囊;欺上瞞下,私相授受;私藏,詆毀皇室;結黨營私,貪瀆職守
皇帝陛下大怒之餘,卻發現斕州郡一派清寧,無端讓人生出些疑雲來。
“父皇,兒臣在斕州待了六日,確實什麽也沒查到,斕州刺史徐彥及其下屬,的確克勤克儉,奉公職守,未曾違紀。”
一團汙泥裏,出了一汪清水。
“當真?”皇帝眼睛一眯,狐疑道。
“當真沒有。”齊王腰身更低了些。
“徐彥的屬下也沒有嗎?”皇帝似乎更加難以相信。
“兒臣聽聞,徐彥治下極嚴,從不驕縱屬下,兒臣在斕州與他共事數日,見他也確實如此。”齊王警覺道。
他比皇帝更想查到徐彥的把柄,這樣對東宮對皇後,可是致命的打擊,可是他在斕州翻來覆去,什麽也沒查到。
就算徐彥的手段通天,他也不信有人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耍什麽花樣。
所以,徐彥是真的公正廉潔,政簡刑清。
這樣也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樣的結果對東宮來說,並不見得是好事。至少,憑著皇帝薄情多疑的行事風格,是絕不會給傅嵐宸好臉色看的。
果然,傅槿寧的頭頂傳來一陣皇帝的冷笑。
“皇後倒是會籌謀,為太子尋了一門好親家呀!”語氣十分涼薄,全然忘了,他口中的那兩個人是自己的結發妻子和兒子。
長秋宮裏,皇後心疼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憐惜道:“宸兒,昨晚你父皇是不是又罵你了?”
傅嵐宸一雙鳳目無波無瀾,裝作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兒臣無事,母後寬心。”
皇後若是肯聽勸,事事放寬心些,也不會明明是和南宮貴妃相同的年紀,卻看上去比南宮貴妃老了十歲。
隻見她又開始掉眼淚,哽咽不已:“可恨你父皇向來偏心那賤人和她的兒子。今日之事,若是換作南宮家,你父皇不知道有多歡喜。說什麽南宮家世代清貴,就連帶著齊王也芝蘭玉樹;陛下他忌憚我宋家的兵權也就罷了,偏偏太子妃的娘家,本沒有什麽錯處,隻因跟東宮結了親,也要受到連累。宸兒,母後真是不甘心!”
傅嵐宸眨了眨眼,掩住了眼底的落寞,自嘲道:“母後,你還不明白嗎?與南宮家無關,與齊王也無關,父皇隻是不喜歡我罷了。”
皇後語塞,傅嵐宸幽幽道:“兒臣有時在想,若是大皇兄還在,父皇待他,也如待我嗎?可我聽宮裏的老人說,父皇,他從前也待大皇兄很好。所以,他隻是單純的不喜歡我。”
“宸兒,你不要多想,你是父皇的嫡子,大翊的太子,你父皇隻是對你嚴厲些,怎麽會不喜歡你?你聽母後說,咱們來日方長,你父皇一定會發現你的好。”皇後拉住傅嵐宸的手臂,著急解釋。
傅嵐宸冷笑一聲,慢慢的扒開皇後的手,眼神裏滿是厭惡,淡漠道:“母後,你忘了,兒臣也不喜歡父皇。”說罷,轉身走出長秋宮,任憑皇後在身後苦苦追喚,他都沒有回頭。
因為皇帝對太子的不滿,連帶著太子三師這幾日在德清殿都沒有抬起頭來。
今日朝會上,皇帝對齊王多有讚賞,賞了黃金白銀,珠玉珍寶等不計其數,還順帶誇了幾句趙王。
所以太子殿下這幾日朝會的重要工作,一是聽皇帝陛下誇讚齊王或趙王,二是聽皇帝陛下指桑罵槐的怒批太子三師。
無他,宋家領兵在外,陛下心有忌憚;徐彥遠在江東,陛下罵不到。
大翊開國,有數任太傅,隻是傅嵐宸的太傅應該格外難做。
按理說,他天資聰穎,授課教學,一點即通。可無奈這位聰慧的太子,偏偏,事事都不往正途上走。倒是所有跟吃喝玩樂有關的事物,樣樣精通。琴書雙絕,品茗、鑒畫、禦馬、遛鳥、賞花、觀月、聽雪,風雅之事全會。還擅長跟皇帝抬杠,如此得了一個“逆子”的名聲。
傅嵐宸走出德清殿的時候,步子飛快,曹太傅跑了好幾步才追上。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憐曹太傅一把年紀了,跑的氣喘籲籲。
“太傅?何事?”傅嵐宸停下腳步,神色略有些不耐煩。
曹太傅手拍著胸脯,順了口氣,才道:“老臣是來問,上次布置給殿下的作業,可完成了?”
傅嵐宸失聲笑道,將自己這位老師,從上往下都掃了一遍,語氣涼薄道:“老師追上來,就為了這事?”
曹太傅伸在半空中的手,霎時頓住了,喉結蠕動了幾下,他追上來,是想安慰這個年輕人幾句的,叮囑他千萬要沉住氣,不要急躁。
可見他仍是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隻得將安慰的話語又收了回去,和藹笑道:“《道德經》八十一章,如果殿下抄完了,就命人送到老臣的府中,老臣看看殿下的書法有沒有精進?”
看著這位還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老者,傅嵐宸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他:“老師,你明知道父皇崇尚儒學,你卻偏要孤抄寫《道德經》,豈不是父皇所推崇的禮義,背道而馳?”
曹太傅反而笑的開闊了,搖了搖頭:“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個道理,殿下五歲時,老臣教過殿下了。儒家也好,道家也罷,派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對哪個階段的殿下有啟發作用,才是實實在在的。依照殿下如今的階段,無為勝有為啊!”說罷,用手順了順自己那幾根茂密的胡須,頗有幾分老夫子講話的味了。
小猛獸終於在老師的麵前溫順下來了,低聲道:“真的是這樣嗎?”
曹太傅伸手拍了拍傅嵐宸的肩膀,沉穩道:“殿下莫怕,有老臣在,不用擔心。”
看著傅嵐宸仍然緊皺著眉頭,曹太傅眉眼一挑,笑道:“話說,我們殿下什麽時候不和陛下背道而馳了?”老師就是老師,永遠知道怎麽製住學生。
傅嵐宸聞此言,果然抬頭,剛才的頹廢之色,一掃而盡。他看著這位跟隨了自己十八年的老師,已然年邁,可那溫和的目光中,卻隱隱約約藏著一股勢不可擋的銳利與堅定。
曹太傅平靜道:“百姓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說的新舊勢力更迭之意。可是殿下,你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
傅嵐宸認真的想了想,回道:“因為每一代的新君,治世的法則不同,用人的規則也自然不同。”
曹太傅滿意的點點頭,笑道:“對了對了,看來殿下是認真想過,才回答的。所以,陛下有陛下的規則,將來,你也會有你的規則,不用苦惱。”
傅嵐宸抬頭,望向黑雲密布的天空,寂然道:“老師,孤還有未來嗎?”
曹太傅麵容一頓,他是太子的老師,他可以幫他或者教他回答世上的任何問題,可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不管將來如何,老臣永遠都是殿下的老師,隻要殿下願意聽老臣的課,曹家的大門便永遠為殿下而開。”這位年逾七十的老夫子,許下了此生最重的承諾。
五十年前,他和老承恩公徐鑠同在翰林院任職,同年及第,同年進入翰林院,隻不過徐鑠年長他十歲,所以比他先拜了太傅一職。
可徐鑠隻當了十年太傅,便請辭去了吏部,那時他正在西域遊學,所以先帝任命他的叔叔接替太傅一職。
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當陛下將四歲的五皇子牽到他麵前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啦,可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接過五皇子的小手,咧著嘴笑了好幾天。
那樣的場景,時至今日,他始終記在腦海裏。
當日夜裏,江東八百裏加急,洪州刺史在牢中畏罪自殺,一時間朝野上下,但凡有個品階的,無不惶恐度日。
再加上景州刺史革職查辦尚還在獄中,如此一來,景州和洪州都沒有了主事之人,江東怕是更不太平了。
皇帝心中煩躁,在這樣的冷秋,嘴裏都長了一口泡,餐餐隻能吃流食。
朝堂上因為江東的事情,大臣們吵了三日,終於得了一個結論。
十月十八清晨,護龍司的都虞侯溫離庭親自帶著陛下的聖旨去了江東,著斕州刺史徐彥,暫領景、洪二州軍政內務。
消息一傳開,朝野又是一片嘩然。
光淩的承恩公府索性閉門謝客了,就是不知道斕州的徐府,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過幾日便是秋獮,皇後娘娘特地召徐歸宜進宮,好生交代了一番秋獮中應該注重的所有細節,徐歸宜自是一一應下。
經過她與皇後這幾個月來的相處,她發現皇後總喜歡把一籮筐的東西,一次性搗進收聽者的腦子裏的,不管你有沒有聽進去,不管你願不願意聽,反正她就是一廂情願的,把所有她認為正確的東西灌輸給你。
這個教育觀念,其實很不好。
做兒媳婦的,徐歸宜還可以裝裝樣子,幸而以前在私塾裏念書,她隻是懶,並非真的腦子笨,所有皇後說的一囫圇東西,她接收不了十成,七成也有了。
隻是,不知道傅嵐宸這個做兒子的,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
徐歸宜一邊從馬車上下來,一邊心裏感歎著傅嵐宸的不容易,誰知襲月在一旁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在那邊。”果然一轉頭,便看到了傅嵐宸正在那廂站著,似乎是剛從外邊回來,於是趕緊過去見禮。
“妾身,參見太子殿下。”徐歸宜低頭行禮,餘光卻將傅嵐宸從頭掃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