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宮牆秋色老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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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長一段時間,吳嬤嬤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跡。上天定然在某處觀察著世人,所以好人終有善果,就如她的太子妃娘娘,不管是徐歸宜,還是裴驚鴻,她隻要確定,她的太子妃還好好活著,就心滿意足了。

    傅嵐宸將裴驚鴻接到東宮的第二日,成鶴薇和盧至柔就來探望裴二小姐,傅嵐宸親自陪在一旁,盧至柔一直溫溫柔柔的看著裴驚鴻,不敢觸碰她,也不敢大聲說話。

    反觀成鶴薇,一直握著裴驚鴻的手腕,時而低笑,時而流淚,心裏又悲戚又感激。

    對於裴驚鴻的出現,光淩城中揣測頗多,但是如今太子監國,誰都知道裴二小姐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物,誰敢多說什麽,便是與未來的新君為敵。

    初秋時節,吳嬤嬤說要帶裴驚鴻去歸鴻寺上香還願,成鶴薇和盧至柔也要去,於是一大家子就出發了。傅嵐宸下朝之後,也直奔歸鴻寺,去接裴驚鴻回宮。

    雲在青天,雁字成行,京郊紅葉,暖風拂麵,晴光最好。歸鴻寺是座新廟,又是皇家所建,所以香客們不多。

    寺下小鎮,住了幾十戶人家,風物亦可稱美。

    傅嵐宸身穿著玄青色雲紋蓮花彩織長袍,一條蒼麒麟色龍鳳紋寬腰帶係在腰間,一頭烏黑的長發束在頭頂,腳下踩著登雲雪底靴,右手一把佛青色玉骨十八翅扇。

    傅嵐宸今日心情不錯,所以下轎來走一走,突然一個侍衛追上前來,說有要事稟報,被韋願攔在了身後,“何事驚擾殿下?”

    侍衛退後兩步,拱手啟稟:“殿下,有一位自稱是您的故人求見,說是來自青州。”

    傅嵐宸一雙明亮的眼眸,略閃了閃,手上搖扇的動作也緩了下來,停住腳步,思索著......青州的故人,這話怎麽如此熟悉呢?卻不動聲色道:“既如此,就在前方找個清靜的地方會客吧。”

    侍衛接到指令:“遵命。”韋願提前尋了一處空淨的屋子,侍衛便引著故人入內見傅嵐宸。

    傅嵐宸坐在一張青木四方桌前,正喝著茶,心中還在疑慮是青州的哪位故人,聞聲響抬頭一看,果然是東陵順欽。

    “欽王殿下?”他想起來了,去年大翊和大嶽開戰,打了三個月,大嶽便要求和,當日大翊領兵的正是長平侯宋辜,他又豈會允呢?

    宋辜言明,非要大嶽皇帝將那日刺客的謀劃者,送到他的營帳處。大嶽皇帝查來查去,竟然是自己的太子,背後籌謀了這一切,萬般權衡之下,一道詔書廢了太子,平了大戰。

    後來與大翊談和的,便是東陵順欽了,如今他已是大嶽的欽王殿下。

    他仍是一襲青衫,眉眼冷冽,五官帶刀一般,在看到傅嵐宸之後,謙卑的拱手:“東陵順欽,見過太子殿下。”

    傅嵐宸非常直截了當,似笑非笑道:“欽王殿下,你從大嶽的上京來到此處,還要避開你皇叔的耳目,想必費了不少功夫。到底是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你親自來見孤?”說罷,示意東陵順欽坐在對麵。

    東陵順欽點了點頭,隨即坐下,冷靜道:“小王千裏來此,談的自然是兩國邦交的大事。”

    對於大嶽的出爾反爾,又畏首畏尾的做派,傅嵐宸心中不屑,麵上卻不改神色:“去歲末不是已經議和了麽?”

    東陵順欽聽到傅嵐宸的話,似乎早有預期,繼續說道:“自然是更深一步的議和。太子殿下雖然已經監國,但是齊王的擁護者並未徹底拔除,殿下難道不想一勞永逸嗎?”

    他端起一杯茶水,與傅嵐宸手上的茶杯,碰了個杯,“小王來此,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傅嵐宸的眼神在東陵順欽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盯得他隻覺發寒。

    倒是東陵順欽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在青州的街頭初次遇見傅嵐宸。

    那一年,恰巧是他奪得青州第一刀的美譽,慶賀的隊伍繞完了半個青州城,前來看熱鬧的百姓有很多。東陵順欽身穿靛青色霧水紋箭袖勁裝,騎著駿馬在前頭接受各方的祝賀,到了城中最繁華一處,人群擁簇,又下起了小雨,隊伍便慢了下來,東陵順欽在前頭騎馬的速度也放慢了許多。

    當時有一位身穿月牙白色水波紋寬袍的男子,撐著一把水碧色的油紙傘,傘麵上描繪的是連理花,傘架是二十四骨金竹。白衣碧傘,玉麵星眸。立在人群中,十分招眼。東陵順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原來他與傅嵐宸的初次見麵,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傅嵐宸看著東陵順欽,語氣清朗:“欽王殿下,我們都是敞亮人,有什麽話就直說吧,你知道的,孤一向不喜歡繞彎子。”

    東陵順欽輕笑,將早就準備好的書信和證詞交於傅嵐宸,“這是小王的誠意,還請殿下笑納。”

    傅嵐宸接過之後,淡掃了一眼,神情並無多少變化。

    東陵順欽知道傅嵐宸心中明鏡似的,也不再多說,隻執手道:“大嶽是彈丸小國,縱然不值得深交。但請陛下顧念遼東百姓的安危,務必再三思量。”

    大嶽欽王殿下的供詞,大嶽廢太子勾結大翊的齊王殿下,誅殺大翊儲君......

    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抖落出來,都是撼天動地的大事。

    他陳詞所述齊王之事,傅嵐宸必然不疑,隻冷冷笑道:“這些證據,想必欽王殿下早就握在手中了,當日兩軍交戰之時不說,要等到孤的麵前來說。”

    “欽王殿下有所不知,父皇曾經再三囑托,讓孤善待兄弟族親。你這樣,豈非讓孤不孝?”

    東陵順欽微微抿嘴,掩去嘴角的笑意,他早已料到傅嵐宸有此一問,並不吃難,“太子殿下,你應了貴國皇帝的要求,動不得齊王。難道我呈到您麵前的,不是最好的機會嗎?”

    傅嵐宸長眉壓眼,“哦,是嗎?”右手一揚,扇麵一推,端的是氣定神閑:“此事若成,難道不是你離大嶽皇帝的位置,更近了許多麽?”

    東陵順欽本是個極具野心的人,在傅嵐宸的麵前,他不想瞞,也知瞞不住,索性道:“是。太子殿下,我們各取所需。您需要高枕無憂,我需要拿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本沒有什麽不妥,不是麽?”......本沒有什麽不妥,不是麽?

    傅嵐宸用玉扇輕輕拍打著左手掌心,眼睛微眯:“看來當初南宮明塵勸朕放你歸去,是個正確的決定。”

    東陵順欽聽到南宮明塵的名字,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南宮家的人,殿下還想留著嗎?況且如今的這位小郡王,可比死了的那位精明能幹多了,殿下放心?”如果是他,他必不會留。東陵順欽心裏想到。

    “大翊朝堂的家務事,就不勞客人費心了。”傅嵐宸冷眼一笑,東陵順欽自知失言,“殿下自便。”

    入秋之後,宋皇後的病情又複發了,斷斷續續兩三個月了,反而越來越嚴重。院正江太醫說,皇後娘娘這是積勞成疾,鬱結在心,怕是再難恢複往昔了。

    皇帝和皇後如今都在北苑養病,住在一處,相護陪伴的時間多了很多。他們本是少年結發,患難夫妻,雖然中途有過離心,但是感情一直是在的。倒是裴驚鴻這半年來,失魂之症穩定了很多,還可以跟著傅嵐宸去給皇後請安。

    宮門前落葉紛飛,飄著絲絲細雨,皇後看著裴驚鴻那張臉,想到了許多往事。

    三十年前,飛鴻將軍裴雪妧帶著成靖雲入王府議事,在王府的書房中,她以翼王妃的身份,第一次接受裴雪妧的參拜。

    二十年前,武靖侯府的二小姐裴雪韻被封為淑妃,她以中宮皇後的身份,第一次接受裴淑妃的參拜。

    十四年前,飛鴻將軍戰死,裴氏滿門被禁,裴淑妃帶著裴照錦來長秋宮,求皇後娘娘相助,她選擇和皇帝同一陣地,拒絕了裴氏的求救。

    後來,裴淑妃宮中的毒酒,還是她為皇帝親自備下的。

    夫妻三十餘年,原來她為皇帝做了這麽多事,殺了這麽多人,雙手早已鮮血淋漓。所有人都傾軋在這座皇城之中,被權利吞噬,被陰謀犧牲,誰叫人們都有貪戀呢?

    飛鴻將軍裴雪妧一生衛國,卻不懂得功高蓋主,所以她活該困死在徹藍城。淑妃娘娘裴雪韻一心侍君,卻行事張揚不懂收斂,所以她活該被賜死在金城宮。

    可裴照錦呢?那時候的他,才十三歲,他做錯了什麽?他要死,僅僅因為他是裴家的兒子?皇帝要斬草除根。

    可是她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從周歲禮,到啟蒙入學,到翩翩少年。如今站在她麵前的,是裴驚鴻,是曆劫歸來的裴家二小姐,除了一雙眼睛,再無當年故人。

    明光宮正殿,皇帝留下傅嵐宸跟他商量說,下個月皇後生辰,他想大辦,給皇後衝淡病色。

    皇帝斜靠在龍椅上,身上還披著一床波斯毛毯,右手一下一下搓揉著輕潔的皮毛,沉默之後,開口道:“太子,你母後一生節儉,每次的生辰宴都是儉樸節約為主,未曾隆重辦過,這一次,朕想好好給她辦一場。”

    傅嵐宸看著皇帝有些疲憊的臉龐,心中一窒,隨即拱手道:“聽父皇的,兒臣去準備。”

    見到兒子難得如此溫順,皇帝朗聲笑道:“好。你去操辦,你母後會歡喜的。”

    父子兩個又聊了些國事,還一起去皇後殿裏吃了晚飯,傅嵐宸才帶著裴驚鴻回承華宮。

    在皇帝和傅嵐宸暗中籌備好壽宴所有的事情之後,皇後的身體卻並沒有撐到那一天。

    成孝十九年十月十四日,宋皇後病逝於明光宮樂慈殿,國母之喪,舉國同悲,皇帝帶病親自寫下長篇的追悼文,並追封諡號“昭肅”。

    皇後下葬的那一日,傅嵐宸站在皇帝的身旁,聲音無波無瀾的問了一句:“父皇每年為南宮貴妃培育新的牡丹花種,那父皇可曾記得母後最喜歡深秋梧桐?”

    皇帝霎那間臉色蒼白,頓在原地,待到傅嵐宸悄無聲息的離開時,他回過神來,才猛然咳嗽了好一陣。

    牡丹是嬌美豔麗的花朵,梧桐是孤傲多愁的喬木。他終究辜負了喜歡的牡丹,也辜負了敬畏的梧桐。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餘萎約而悲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