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0無詔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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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老爺,不好了。”
    大明京城,紫禁城內閣裏,蘆布慌慌張張從外麵跑進屋子,對正在處理奏疏的魏廣德喊道。
    “什麽事兒這麽慌慌張張的,外人看到成何體統。”
    魏廣德放下手裏奏疏,不滿的看了眼蘆布。
    這裏是內閣,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落到張居正和張四維眼裏。
    張居正還好說一些,可張四維就未必了。
    雖然還沒有跡象表現出來,但魏廣德相信,張四維此時肯定是把視線落在他這個次輔位子上的。
    就好像魏廣德其實也覬覦首輔寶座,可他知道,現在的大明內憂外患不少。
    他可以對外患舉起屠刀,但是要處理內憂,他多少還是有點不忍心。
    無他,這裏麵也有他家的利益在。
    是個人,其實都很難舍身取業,放棄自己的利益而為了朱明王朝貢獻。
    張居正,敢於對權貴,甚至自身利益動手,其實這點是很讓人敬佩的。
    隻要給他足夠的支持,他就能做到。
    雖然可能有些地方並沒有完全考慮透徹,存在諸多瑕疵。
    比如在清丈田畝的時候,他隻考慮到對全國的田畝進行丈量,造冊,清理出那些隱藏的田畝,分攤後土地所承擔的賦役就輕了。
    地方官員也就沒理由拖著不繳納朝廷的賦稅,什麽拖欠,都可以徹底根除。
    然後,某些地方因為土地大幅增加,就可以在朝廷稅製之外增加一些稅收。
    畢竟,洪武年定下的稅額,那時候人口才多少,土地才多少,放到現在肯定不適合。
    另外新增賦稅,也不算改動祖製。
    但是,就這麽簡單的道理,可是到了地方上,地方官員為了迎合張居正,居然在丈量工具上做手腳,以此虛增土地麵積。
    大明是流官,他們都是異地為官,坐好政績很快就可以升官調走,才不用理會地方上那些士紳和百姓。
    他們,本身就是帶天子牧民的。
    針對此,魏廣德自然會提醒張居正,指定工部製造發放統一的丈量工具,可不興地方上自行采買。
    倒不是虛增成本,而是度量衡這個東西,各地其實多少有點差別。
    魏廣德打算讓張居正趟雷,他撿現成,可張四維未必有這個心思,所以他時刻得防著那位一點。
    “說,什麽事兒?”
    魏廣德看著被嚇到的蘆布又說了句,他知道蘆布肯定是聽到不得了的消息,所以才會如此。
    可不知道他這樣,難道事兒就能解決嗎?
    除了徒增緊張情緒,對解決問題一點幫助都沒有。
    “那個,那個潘季馴潘總督回京城了,現在正在朱尚書家裏和他爭執。”
    蘆布終於吞吞吐吐把他得到的消息告訴了魏廣德,不過魏廣德聽後確實愣住了。
    “潘季馴回京城了?什麽時候的事兒?工部召他回來的嗎?”
    一連串問題出現在魏廣德腦海裏,忍不住讓他連續發問。
    “是的老,老爺,潘大人回來了,就是今兒的事兒。
    到了京城都沒去工部和都察院,不知道是哪裏叫他回來的。
    進城以後,他就直接怒氣衝衝的朝朱尚書府邸去了。”
    蘆布馬上就說道。
    其實,要是換做其他官員,他也就當個笑話聽,看個熱鬧。
    可是朱衡和譚綸,還有其他幾個和魏廣德走得近的官員,這個笑話可就不好聽,熱鬧也不好看了。
    魏廣德猛然起身,似乎要出去。
    可是,很快他又坐下。
    他大致能猜到潘季馴找朱衡的原由,但這個時候過去其實沒啥用。
    最關鍵的是,潘季馴做為河道總督,從濟寧到京城距離不算近,他回京城來,誰叫的?
    雖然總督、巡撫和各地巡按禦史都算京官,但因為是奉旨外差,照舊無旨不得回京。
    一個總督回京城,他一個次輔居然完全不知道。
    這可不是小事兒,這代表有地方出了問題。
    而且,能召潘季馴回京城的隻有兩個衙門,一個是工部,二就是都察院。
    工部肯定不會出現這樣的紕漏,那就隻可能是都察院。
    都察院,這是魏廣德一直都很看重的衙門,他也已經準備插手進去了。
    隻是到現在,附近勞堪那邊的回信還沒有到。
    一旦勞堪同意了此事,他就馬上著手操辦,把人調回來送進都察院幫他看著。
    這個節骨眼上,魏廣德不得不考慮都察院有失控的可能。
    “馬上去問問,都察院那邊怎麽回事,為什麽調回河道總督這麽大的事兒,內閣都一點不知道,不上奏,他們要做什麽?”
    魏廣德壓著心中的怒火,吩咐道。
    等蘆布匆匆出門後,他才感覺到心中有那麽一絲惶恐。
    是的,他有點怕。
    別覺得現在皇帝年幼,大權交給內閣,首輔、次輔似乎是大權在握,可以高枕無憂。
    實際上,完全就不是那麽回事兒。
    要真權利這麽大,張居正還需要和馮保合作嗎?
    高拱會被人直接押著回到新鄭?
    那時候的情況和現在有差別嗎?
    可首輔就是這麽不聲不響被人擠下台了。
    他怕,他怕哪天不知道怎麽滴,他就失去了對朝廷各衙門的控製,被人鑽了空子把他也像高拱那樣直接攆出京城。
    之後的時間,魏廣德無心處理政務,就在考慮該怎麽把都察院牢牢掌握在手裏。
    現在因為內閣監督六科,讓內閣受到的限製大大減小,本來是幫皇帝看著內閣的,現在完全顛倒過來。
    這樣的變化,讓張居正對六科的影響力飛速提升,甚至可以說接近掌控六科。
    他雖然是次輔,也有監督六科的權利,可首輔和次輔畢竟隔著一個台階。
    他已經感受到來自張居正那邊的壓力了,雖然之前有想過,但沒有親身體會還是不能完全理解那種感受。
    半個時辰過後,蘆布再次出現在值房門口。
    魏廣德望過去,蘆布也快步進了值房,在他麵前躬身道:“老爺,已經查清楚了,潘大人不是都察院叫回來的。”
    “什麽?難道是工部?”
    魏廣德失聲道。
    要是工部召回潘季馴,魏廣德就要對江治的能力表示懷疑了。
    “不是工部,沒有人召他回京,那邊貌似也不知道,是潘季馴自己回來的。”
    蘆布很快就說出結果,沒有再讓魏廣德瞎猜。
    “無詔回京?”
    魏廣德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有旨意從京城發出,讓他潘季馴進京城,也隻有工部和都察院是他的上級,可以發文召回他。
    其他人,就連張居正都沒這個權利。
    現在所有回京的道路都堵住了,唯一可能的就是這個。
    “應該是。”
    蘆布小聲說道:“據小道消息,是工部裏有和潘大人關係好的同僚給他把京城的情況說了,可能是因為自己的辦法被工部否了,所以才急匆匆回京城,而且進京城就直接找了朱尚書。
    外麵傳說,兩人在朱府鬧得很不愉快,潘大人說朱尚書公報私仇雲雲。”
    魏廣德聽到這裏,心裏瞬間也瞬間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可以說,潘季馴對於他想到的“束水攻沙法”是頗為自信,因為理論上說完全無懈可擊。
    這也是在後世網絡上,把潘季馴吹上天的原因。
    雖然實際上,這個辦法根本就行不通,而且釀出許多苦果。
    但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就算到了後世都讓人無法找出破綻,就更別說現在的人了。
    魏廣德一開始就打心底裏很支持“束水攻沙法”,隻是在江治說了清口大壩和對洪澤湖的影響,進入影響到明祖陵後,這才意識到其實這是一道“毒藥”。
    而且,按照測試的結果也很明顯,此法隻對清口附近河道衝刷效果明顯,越臨近黃河入海口,衝刷效果越差,幾近於無,很容易就堵住出海口。
    可笑,魏廣德卻對此一開始還以為可以增加大明的陸地國土麵積。
    黃河,確實多多少少起到了“填海造地”的效果,但是不考慮中上遊的水土流失,就算是下遊,其實那些土地也多成為鹽堿地,許多很長時間的改良才能把土地變成可以耕種的土地。
    “他現在還在朱府?”
    魏廣德開口問道。
    “已經離開,去了工部。”
    蘆布低聲說道。
    “次輔大人,次輔大人。”
    就在這時,門外有喊聲傳來。
    魏廣德不說話,看了眼蘆布,他就知趣的出門。
    以往有人找,肯定是和門口的蘆布交涉。
    可現在人在屋裏,外麵沒人,自然就隻能先喊兩聲,不然直接就出現在門口就顯得太唐突了。
    不多時,蘆布進來說道:‘老爺,是首輔大人那邊相召,要說潘大人回京城的事兒。’
    魏廣德不奇怪,張居正要是到現在都不知道潘季馴回來的消息,估計今晚他就該睡不著覺了。
    “嗬嗬,想來他也是派人打聽了消息才來叫我過去的。”
    魏廣德這時候臉上倒是出現了輕鬆愉快的笑容,和先前嚴肅形成鮮明對比。
    潘季馴可是他張居正舉薦的,現在捅出這麽大簍子,他張首輔多少都得沾點幹係。
    想是這麽想,可魏廣德動作也不慢,直接起身往外走。
    邊走他也在邊思考一會兒見到張居正該怎麽做。
    這個時候沒必要掉了他張居正的麵子,張可是有點好麵子的。
    至於潘季馴,現在工部貌似沒人願意去接治水這個燙手山芋,所以魏廣德也不打算把他拿下換人。
    朝廷治水,河道衙門裏至少得有個堂官才行。
    有功勞就是大家的,有過失就是背鍋的。
    沉默也不行,還是得拿出點手段給他個厲害。
    魏廣德邊走邊想,正好朝廷對治水束手無策,他這個最熟悉河道的官兒回了京城,正好也集思廣益,倒不如罵一頓,然後留在京城和工部的人再商量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治水。
    對,就這麽幹。
    魏廣德去張居正值房的路上,就把對策想好了。
    他對潘季馴沒有成見,雖然他身上有張居正的烙印。
    他喜歡務實的官員,不喜歡隻會誇誇其談的人。
    朱衡也說過,雖然他和潘季馴有矛盾,其實也多是在當初實地查勘河道時,大家對解決辦法的分歧。
    兩人的矛盾,多是旁人引發,也就是鬧出矛盾後,各自的好友幫忙在朝廷上站台發言爭取支持,進而發展到相互彈劾所引起的。
    那時候雖然嚴嵩倒台,可江西官員還站著勢,潘季馴哪裏是他的對手。
    “叔大兄。”
    進了首輔值房,魏廣德拱手作揖道。
    在內閣,外人都稱呼他們首輔、次輔,不過兩人都是表字相稱,表示親切,都是老熟人,在裕袛時共事過不短的時間。
    “善貸,坐,知道為何事叫你來吧。”
    張居正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就說道。
    魏廣德點點頭,表示知道。
    “我已經查清楚了,最後潘惟良是自己進京,算是壞了朝廷的規矩,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此時屋裏就他和魏廣德,張四維不知是沒有知會還是來的晚了,反正沒看到人。
    或許,張居正覺得這個事兒多少有些不光彩,他也有幹係,所以不願意讓張四維看到。
    總歸內閣首輔和次輔達成一致,一個輔臣的意見也就那樣了。
    “壞了規矩,朝廷自由法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魏廣德對此也說道,潘季馴敢來,那就得有接受朝廷懲罰的心理。
    不過這種事兒,處罰也是可輕可重。
    重的,直接罷官驅逐,輕的,則是罰俸和申敕,魏廣德不想摻和,既然張居正明白,那就他自己來說。
    果然,張居正臉色不變繼續說道:“潘惟良雖然說壞了規矩,聽說也是因為治水之事,所以我看就罰俸和申敕一番就好了。
    如今朝廷大事,就是這治水之事,他既然回到京城,處罰完正好就連同工部同僚一起研究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治理黃河。
    他之前所提束水攻沙之法,我這幾天也想了想,確實不妥。
    就是若直接放棄河運,我怕下麵反彈會很激烈。”
    “叔大兄,此事我當然清楚,所以才說徐徐圖之。
    漕運那邊,逐年提高海運比例,不再有定數,把漕運和治水分開。
    朝廷近些年依舊會投入大筆錢物支持河運,同時我考慮也逐年提高鈔關和各閘口的水費,這部分銀錢全部補貼治水花費中。”
    魏廣德說道。
    沒想到,張居正觀念似乎有所轉變,不再堅持河運,這可是大好事兒。
    那次之後,張居正隻說還要考慮,之後再未提及此事。
    今日表態,其實也預示著他也看出來了,治水參雜太多東西,最後不會有好結果。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