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八十六章 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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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間充滿劍光,隻有兩位祖師不被刺眼雪白遮目,親眼目睹了這一劍的風采。

    一抹金色貫穿吳佩弦的頭顱,汩汩鮮血順流而下。

    天地間寂靜無聲,甚至連無形清風都凝滯不動。

    佛祖笑道“這哪裏是一個六品武人能擁有的實力,分明是這柄仙劍在打抱不平,比起前幾天綠帶城斬仙人一劍也不遑多讓,有過之而無不及。”

    蓮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嘴巴張的能塞進去一個雞蛋,大腦一片空白,除了震驚就隻有一個念頭,“這一劍是八境實力還是九境實力?”

    但接下來道祖說的話,可謂是一語成讖。

    “九死一生。”

    不遠處,瑰流遞出完全傾力的一劍,頹然坐下,用力按住胸口,但被古劍扶乩貫穿所造成的巨大血窟窿根本無法止血,仍有猩紅從指縫滲出。他看向遠處那個僵死不動的人。

    終於結束了嗎?

    這個白發年輕人幹脆向後仰去,躺在地上,怔怔望向藍天白雲。

    他的手能感覺到胸口的溫度,還有破碎的軟甲被鮮血澆的滾燙,但手已經漸漸冰涼,不久之後,整個軀體就會發寒。古劍扶乩,由那位大巫師祭之,所傷之人,傷勢無法愈合,五百年大隋王朝的天下第一,就因為重傷不愈而死在此劍之下,他知道自己活不下來了。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從喉嚨裏發出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替你報仇了。”

    一陣清風吹過,帶著濃烈血腥氣。

    蓮花冠道人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吳佩弦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道祖笑嗬嗬道“怎麽,我一語成讖吧。”佛祖沒有理會,靜觀其變。

    那不是幻覺,吳佩弦真真切切動了動手指,然後猛地抬頭手臂,一點一點將插穿頭顱的雪白誅仙拔出來,隨意扔在腳下,腦袋上出現一個巨大窟窿,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鬼怪。

    他麵無表情,先是望向不遠處坐著的道祖佛祖,然後雙手作揖行禮“晚輩見過二位祖師。”

    佛祖麵無表情,“拜錯了,我不是你祖宗。”

    蓮花冠道人聽聞這話,先是愕然,然後恍然大悟,猛地看向吳佩弦。那副表情,就好像是從撲朔迷離的棋局抓住了神仙手,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懷疑和不敢置信。

    狗屁的陰陽家大修士押注!

    吳佩弦為何要拜祖師?剛才佛祖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道祖要欣然點頭?

    道家衍生出陰陽家!

    也就是說,這個活在世俗王朝的吳佩弦,根本不存在被那位陰陽家巨擘所看中,至於受贈古劍扶乩和保命手段,那更是無稽之談。

    自己給自己東西,那能叫饋贈?

    什麽意思?

    他吳佩弦,就是那位陰陽家巨擘!確切來說是被剝離出的一部分!

    三教百家,仙家修士,雲海仙人,所有幕後押注之人,誰能猜到吳佩弦就是那個陰陽家巨擘?!

    除了三教祖師,誰看出來了?!

    蓮花冠道人猛吸一口涼氣,後脊發涼,瞞過三座天下的眼睛,真是好大的手段!

    既然如此,結局就也注定了。他瑰流,隻有死路一條。

    吳佩弦瞬間消失不見,眨眼間已經將瑰流脖子掐住,一拳掄下去,狠狠砸在眉心上,瑰流瞳孔灌血,滿臉血汙。

    “不必這幅死不瞑目的表情。為了殺你,我不惜剝出一部分魂魄留在人間幾十年,苦心策劃這盤棋,每一步都經過數萬遍的推演,確保不會出現任何紕漏,就是為了殺你這個世俗王朝的小小太子。今日我更是委下身子跑來親自殺你,所以死在我手裏,應該是你的榮幸才對。”

    瑰流說不出話,隻是那雙灌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吳佩弦忽然笑了笑,“哦對,忘記告訴你了,你娘和祖源良打的正激烈吧?沒了她的庇護,陳鷺瑤的父母估計已經死了。陳鷺瑤明明有兩次機會可以不用死,第一次隻要她殺了你,她就能和家人團聚,並且幾輩子投胎轉世都衣食無憂。第二次如果她用父母的命換她自己的命,我也可以放她一條生路。可她不願啊,第一次將目標轉向你妹妹,第二次有春神杯都不願意留下,因為在她心裏,你和她的父母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既然如此想要保護你們,那我就讓她,終是求不得。”

    驀然大雨滂沱,以他為中心,磅礴積水層層向外炸起。

    那一瞬間,有雷聲自九天滾滾而下,仿佛能夠震碎五髒六腑。天上忽然出現不知幾千萬裏的巨大旋渦,一柄芥子黑點,高高懸起。

    瑰流當然看不清腦袋上那柄搖搖欲墜的古劍扶乩。

    他的大腦隻被一句話,成千上百萬遍炸裂。

    “陳鷺瑤的父母死了,陳鷺瑤的父母死了,陳鷺瑤的父母死了”

    走出光陰長河很久很久,在那漫長的日子裏,有個男人才漸漸懂得,為什麽那日她魂飛魄散之際,明明滿臉淚水卻笑的那麽開心。

    她用自己的死,護住父母,能不開心嗎?

    可她為什麽滿臉淚水?

    火燒雲像是燃透了半邊的天,好美,可惜這樣的好風景,以後再也看不見到了。

    她也是個情竇初開的芳齡女子,她也想活著,卻不得不死。

    她到底犯了什麽錯?她到底犯了什麽錯!

    瀕死之際,這個瞳孔渙散的年輕人忽然憑空橫生出無法想象的氣力,雙手死死攥住吳佩弦的手臂,灌血的瞳孔大睜,血盆大口,喉嚨滾動,像是要向他求得答案,卻說不出半個字。

    古劍扶乩從幾千萬裏的高空遙遙下墜,從一粒芥子黑點愈發變大,越來越接近地麵,也越來越迫近那人的頭顱。

    吳佩弦微笑道“閉眼吧。”

    另一處戰場,春秋三劍盡出,大地撕裂,千溝萬壑,全是被劍氣所斬。

    姚眺始終閑庭信步,甚至那襲白衣不染纖塵,無愧拳仙之名。

    一口純粹真氣的時間,二人過招數百次,輕雪竟沒有一次占據上風。

    而那個柔柔怯怯的丫鬟,隻是站在輕雪身後,雙腿發顫。

    太子殿下四個丫鬟,秋荔是尤其不擅長廝殺的,否則也不至於那天金梔差點被打死。可即便如此,她今天的嚴重怯場,尤其還在這生死危機的關頭,實在反常。

    姚眺一拳將魚腸打退,沒有轉身右手握住那柄悄然而至的湛盧,微微側身,左手並攏作拳,竟要以一手之力,與直撞而來的輕雪展開拚殺。

    天地吹拂過浩然正氣,長劍裹挾肅殺劍氣,輕而易舉洞穿姚眺身前的拳罡。昔年入宮奉之查閱過這個鐵甲浮屠大將軍的廝殺路數,深知這位萬人敵出劍的剛猛,姚眺毫不猶豫出拳直上,直接將一口真氣完全沸騰為氣機,遞出完全傾力的一拳。

    盤郢貫穿姚眺的手掌,那襲飄飄白衣沾染血跡,僅此而已。

    而輕雪,身形倒退數十丈之遠才勉強止住,嘴角滲出鮮血,雙臂微微顫抖。

    一個是兩次差點躋身武評前十的天下第十二,一個是江河日下的武評第三十,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如果照此下去,姚眺之勝隻是時間問題。

    輕雪沒有轉身,狠狠擦去嘴角鮮血,破天荒怒道“殿下,皇後娘娘,鐵甲浮屠,全在拚命,就是為了能夠活著離開這裏,你到底還要在我身後躲到什麽時候!”

    她背後那人沒有回答,但是腳步聲響起。

    換上一口純粹真氣,輕雪如今隻能雙手持盤郢,更無力去駕馭其餘兩柄古劍,估計再有兩炷香的時間,就是生死廝殺的關頭。她吩咐道“姚眺拳法大開大合,剛猛在我之上,你本就不擅廝殺,切忌不能讓他近身三尺。”

    背後那道身影還是不說話,腳步聲越來越重,輕雪身側驟然爆開霸道劍氣,打算再一次出劍。

    她的身形忽然凝滯了。

    姚眺微眯起眼。

    輕雪緩緩低頭,她看見一條雪白藕臂,鮮血淋漓,好像是從自己胸膛裏長出來的。她的胸口和後背,頓時鮮血暈染,嬌豔如花。

    背後那人,紅唇貼近她耳邊,吐氣如蘭,“疼不疼?”

    輕雪深吸一口氣,“為什麽?”

    秋荔輕笑一聲,輕咬住她的耳垂,猛地拔出手臂,鮮血四處飛濺。

    沙場上的萬人敵,鐵甲浮屠的大將軍,此刻雙手緊緊拄劍,卻雙膝跪地。

    秋荔揉揉她的腦袋,說了句“真可憐”,然後緩緩向前走去,來到姚眺身邊。

    原來她和金梔一樣,都是吳佩弦瞞天過海暗插在瑰流身邊的殺手,隻是金梔和她互不知情。金梔作為殺手,卻因朝夕暮處心生情愫,而她並沒有,始終牢記自己的殺手身份。

    目光依舊放在輕雪身上,秋荔嬌柔一笑,“白衣拳仙還等什麽呢?人家現在估計都要疼死了,長痛不如短痛,一拳送她離開吧。”

    姚眺一動不動,眯眼微笑“雖說你是吳佩弦暗插的殺手,但是對於你這種行為,我真的非常反感。”

    此話一出,秋荔像是個傷心小娘子,作掩麵哭泣狀,哽咽道“這話可就不對了。小女子潛藏蟄伏十幾年,步步如履薄冰,整日提心吊膽,才將此事做成。公子又豈能一句話就否認?您要再這麽說,我就和主人告狀去。”

    嫌她過於礙眼,姚眺用力撥開她的腦袋,力氣很大,直接讓她重重摔倒在地,他麵漏譏諷,“狗還忠心耿耿呢,你兩邊一口一個主人,還不如一隻狗。”

    秋荔雙手握拳發顫,心中殺意暴漲。

    姚眺全然不在乎,甚至不去看她,嗤笑道“怎麽,想殺我?”

    秋荔頓時噤若寒蟬。

    姚眺目光遙望遠處重傷跪地的輕雪,目光陰冷,“此事一了,我和吳佩弦再無半點關係。我不管狗屁的家國大義,隻是他的做事方式,真讓我感覺到惡心。”

    這襲白衣緩緩邁開腳步,渾身沒有半點拳意。

    就這樣,他走到輕雪麵前,在她麵前蹲下。

    猶豫一下,想要說些什麽,忽然他手臂被無數道紅絲纏住,頓時血肉綻開。

    用力扯爛紅絲,忽然有雨水作箭,成千上萬,姚眺連忙後退,仿佛昔年在江南道打雨,一拳將磅礴雨勢打退幾十丈,站穩腳步。

    看著新來的二人,他滿意點點頭,“原本還犯愁到底殺還是不殺,既然如此,你們一起上吧。”

    桃枝雙手纏繞紅絲,遺失千年的殺人手法,可破武人體魄。金梔作為六品修士,符陣造詣可謂驚才絕景,方才雨滴串成千萬飛箭,便是雨符陣。

    桃枝瞥了眼輕雪,這種關頭都不放下傲嬌,哼了一聲,“你還能不能站起來?”

    輕雪不說話,深吸一口氣,竟是緩緩站起。

    就好像是撐天而起。

    天下人總有疑問,憑什麽一個年輕女子能當上天下第一重騎的大將軍。

    哪怕被大奉老皇帝親口讚譽為萬人敵,這種質疑聲也漫天都是。

    但是姚眺在看見她緩緩起身的那刻,忽然明白了。

    不是她最能打。

    而是她和鐵甲浮屠一樣,無論傷的多重,無論對手是誰,隻要不死,那就是撞,硬生生的撞。

    看似有些無理,但那位“千古領兵第一人”的驃騎大將軍,就是被此打敗。

    沙場上從來不缺少豪氣。

    既然如此,江湖又怎麽缺少!

    此時此刻,姚眺心中快哉,像是壯闊山河,像是大江滔滔,那一襲白衣,大袖飄搖。

    拳意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是突破七品的契機!

    天地間,白衣消失。

    拳意已至!

    不遠處,有個白發年輕人,血淚滿麵。

    悲慟至極,無法呼吸。

    古劍扶乩愈發迫近,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為什麽自己不是十九年前的那個腹中死胎。”

    逼死陳鷺瑤的是誰?殺死陳鷺瑤父母的人是誰?

    是吳佩弦?

    罪魁禍首是這個早年夭折的自己啊!

    一切一切的災苦,全是因為這個直到現在都還活著的自己!

    身邊親人愛人用鮮血鋪出一條活著的路,自己一個人孤獨走著,這樣的活法,還不如不活!

    所以這個白發年輕人睜大眼睛,極力想要看清楚那柄越來越近的古劍扶乩,這輩子第一次,對死亡如此渴望。

    殺了自己這個凶手吧。

    殺了自己這個造孽十幾年的凶手吧。

    他心想,緩緩閉上眼。

    吳佩弦也站起身,不去看這一劍兵解他的身體,轉身緩緩離去。

    一切結果,木已成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