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篇 第八十七章 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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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滂沱大雨,泥濘激濁。吳佩弦不去看注定兵解白發男人的下墜一劍,深呼出一口氣,破天荒放肆大笑。

    而那個渾身泥濘血水的倒地男人,不知是否真的再無力掙紮,緩緩合上眼睛。

    闔眸的那刻,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一道背影攔在自己身前。

    瓢潑大雨中,一道極細小的金光忽然劃過,千萬水滴被一分為二,平滑如鏡,就好像將這方天地斬斷。

    吳佩弦猛地轉身,麵露驚愕,看向這個不知何時憑空出現的女子,一眼就看到那雙妖冶瘮人的鮮紅眼眸。

    天地間忽然有聲音蓋過滂沱大雨聲,誅仙環繞王姒之身側,歡快顫鳴,如遇故主。王姒之輕輕握住,氣勢驟然暴漲,自她為中心,層層積水炸碎。然後朝天舉劍,迎麵對上那柄名劍扶乩。

    一刹那,狂風驟雨,有天雷滾滾落下,電閃雷鳴之時,隱約可見有人高高端坐雲海之上,手持金色拂塵,一襲仙衣,無垢之身。

    天雷降罰,一共九道,肆虐朝那名女子砸去,然而甚至無法近身就被淩厲劍氣絞碎。最後一道漆黑如墨的天雷,蘊含無窮的天道規矩,甚至足以打殺一名大宗師大修士,但卻被女人輕輕用手托住。

    五指微微用力,一顆圓滾滾的黑色天雷,就這麽被她捏碎。

    她眯起眼睛遙遙望去,那道端坐雲海之上的身影頓時噤若寒蟬,下一秒消失不見。

    在遠處親眼目睹這一切的蓮花冠道人,瞪直眼睛,驚愕的說不出半點話,這九道天雷,尋常八境大修士都未必全都接的住。徒手捏天雷?你當天雷是什麽?大白菜?!

    吳佩弦,確切說是陰陽家巨擘,眯起眼睛,看向這個入棋局的大隋皇後,極其罕見麵露驚疑。

    毫無疑問剛才那九道滾滾天雷是針對這個紅眸女人,她作為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後,能夠活到今天,本就是忤逆天道規矩,所以才引來仙人降罰,這點沒有什麽好糾結的。但是這位大隋皇後,終究隻是世俗之人,又不是屈指可數的大宗師大修士,哪來的如此強大的實力?而且明顯還是這柄萬年前的仙劍殘餘的劍主。

    一個五百年前的人,又怎麽能和萬年前的仙劍扯上關係?要知道,如今天下有資格談論萬年前的,除了三教祖師之外,人數不會拆過一隻手。

    吳佩弦眸子愈發冰冷,眼前這個天大意外的出現,使穩贏的棋局又多出一點點變數。對於一個國手而言,隻要不是板上釘釘必贏的局,九成勝算和一成勝算,是沒有太大區別的。

    佛祖全身籠罩佛光,雨水澆在身上便蒸發不見,他忽然咦了一聲,疑惑道“實力退步這麽多?已經強弩之末了?”

    道祖盤腿坐著,微笑道“雖然她不是那位補天娘娘,但蓮花洞天至少有一線生機了。”

    始終在二人後麵悄悄偷聽的蓮花冠道人,聞此言後雙目微爍,下意識看向手持誅仙的女子,若有所思。

    大雨中,王姒之苦苦支撐,鮮血沿著手臂順流而下,她腳下積水泥濘,帶著觸目驚心的殷紅。

    不敢回頭,就像當初有個男人背著她登山一樣,她對身後男人哭喊“不許死!”

    傷勢過重已經奄奄一息的男人沒有半點回應。

    驟然大雨傾盆,天地間隻有白茫茫一片。吳佩弦苦心打磨三十年的一劍,蘊含一部分大道根本,代價就是跌境。而這一劍的實力,足以媲美一位八境大修士或大宗師的傾力一擊。既然天下用劍之人,九境大修士趙秉聶將世人遠遠甩在後麵,能夠望其項背的隻有七品大宗師的劍道之魁首,故而這一劍,便是天下第二!

    如若沒有仙人降下天罰,這一劍或許真的會被攔住,但是此時此刻,這個女人在捏碎九道天雷後,已然強弩之末!

    一點點變數都是極其致命的,吳佩弦不再猶豫,牽動全身氣機傾力撞向王姒之,一遍又一遍,王姒之如遭重擊,身體劇烈搖晃,仍是屹立不倒。

    她紅唇咬破,猩紅一灘,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衣服上鮮血暈染,朵朵嬌豔如花綻開。對背後那個男人輕聲道“五百年前麵對天下的流言蜚語,麵對一國之人圖窮匕見,你把我禁足內宮長達三十年,我恨你,甚至一度想要殺了你然後逃跑。但是後來我才知道,除了被你關起來,我又能去哪裏?在天下人眼裏,我是災禍,隻因我自出生起就有一雙鮮紅眼眸。整座天下,十六座王朝連橫,將矛頭指向你的大隋王朝,僅僅隻是想殺了我這個他們眼中的災禍。你把我關了三十年,我三十年沒有看見你,你守國門三十年,就是為了庇護那個帶著巨大恨意,一心想要把你置於死地的紅眸女人。”

    吐出一大口鮮血,王姒之聲音顫抖,“所以五百年來,曆代王朝很多擅長堪輿國運的國師,都無法理解昔年的大隋王朝明明處在福祚最鼎盛之期,為何會慘遭覆滅。你容下一個整座天下都容不下的我,那麽整座天下又怎麽可能容下你,容下你的大隋王朝?那天麵對十六座王朝的鐵騎,你攔在我前麵,讓我快點走。五百年後,這一次,換我護你。當年我說如果你不走,我就不走,這一次也是一樣,如果你累了,想在這裏睡了,那我就陪你。”

    “虎跑泉上有術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遊天香國中,足怡鼻觀。”

    昔年大隋王朝,有人還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有人還不是冷豔如毒的皇後,這對男女一起遊山玩水,一起在佛前下跪起誓。

    動作輕柔,王姒之轉身回望,輕輕呢喃,

    “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願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她緩緩閉上眼睛。

    我來陪你了。

    一刹那,不知是不是幻覺,她的耳畔響起一道很輕很輕的聲音,“這輩子還沒完呢。”

    然後一道很重很重的聲音,像天雷般滾滾落下。

    “吳佩弦,我幹你娘的。”

    一步跨過王姒之,直接伸手硬生生將扶乩拽下來,隨意扔在腳下,身形一閃,璀璨流華像是貫穿天地間,吳佩弦直接後退一百丈。

    王姒之顧不得嘔出一口鮮血,雙手拄劍,半跪在地,癡癡看向那道白發背影。

    瑰流沒有轉身,勃然大怒,“我說過,你王姒之是個膽小鬼,一輩子隻能躲在我身後!”

    再次衝出,大雨炸開,一拳將吳佩弦,或是說陰陽家巨擘,直直逼退二百丈!

    待吳佩弦站穩,衣衫破損,完全不見之前的意氣風發。他看向眼前這個本是將死之人的男人,麵無表情,“有人為你續命?”

    “的確如此。”瑰流微笑道,左手握住名刀淥水,緩緩抬起手臂。

    吳佩弦微微皺眉,“是誰?”

    “她們。”

    滂沱大雨中,瑰流深吸一口氣,開始大步狂奔。

    水花激蕩,他步步生蓮,身後沿路更是驀然鋪滿搖曳生姿的紫金蓮花。

    更有兩把詞牌飛劍從穴竅掠出,一左一右,與男人一並前行。

    真的有人為他續命嗎?

    答案是否定的。

    隻是在瀕死的那刻,恍惚間,他看見一個女人攔在自己麵前,斷斷續續對自己說了一大堆的話。

    他看見有女子滿麵淚水,在風中魂飛魄散。

    他看見娘親就站在自己麵前,踮起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問道“能不能贏?”

    他看見有位二百年前的儒家聖人,怒罵一句去你媽為萬世開太平,在得到以戰止戰的答案後,滿意點點頭,散道離開人間。

    身負半數佛門氣運,始終不能真正的化為己用,歸根到底就是這個男人的心境始終有一處破損,做不到真正的無垢臻滿。

    就好像光滑平整的巨石,有一道漆黑的裂縫。

    而且自他幼年懂事起便已經有了。長大後,這條裂縫沒有辦法得到修補,反而是越來越深,像樹枝般蔓延。

    因為他聽見太多人對自己說“你不配活著,你是災禍,是害死身邊親人的罪魁禍首。”

    小時候看見桃枝在床上嘔血,侍女捧了滿滿一大盆的鮮血倒掉。

    長大以後從趙秉聶的未來畫卷裏,看到瑰清戰死,看見狐媚子被焚煮剔骨,看見身邊親人種種不信。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導致身邊人發生種種不幸的罪魁禍首。

    直到在吳佩弦那裏,他得到了答案。

    陳璐瑤父母的死,就好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死了他苦苦支撐的懷疑態度。

    原來自己真的是罪魁禍首。

    那一瞬間,他心境徹底崩碎,境界一跌再跌,故而不戰已敗。

    但是在鬼門關晃蕩的那刻,他看見了一幕又一幕,不僅僅是過去,還有此時此刻,看見丫鬟們拚命廝殺,看見娘親在雲海上對敵祖源良,看見貼甲浮屠不要命的往前衝,屍體堆疊,血潮拍崖。

    生命中的最後一刻,他更是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自己身前,為自己攔劍。

    也是同一刻,他終於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隻有一句話。

    滾你媽·的罪魁禍首!

    “就為了我這個腹中死嬰,我爹領兵守城,差點戰死。我娘跪在地上求饒,想以命換命讓我活下去。你他·媽說我不配活下去?”

    “我身邊丫鬟哪一次不是陷入死地?哪一次不是渾身鮮血?哪一次不是進了鬼門關又走回來的?你他·媽說我不配活下去?”

    “王姒之為我擋謝射的槍,今天又站在我身前替我攔劍,你他·媽說我不配活下去?”

    “你吳佩弦是個什麽東西?讀書讀傻的孽種,畜生都不如!在你眼裏,天下人的命就是命,一個人的命就比草芥還卑微,還正氣凜然說要以天下為己任,要為萬世開太平,我去你媽為萬世開太平!”

    瑰流高高舉刀,雙目猩紅,滿頭白發狂舞,渾身散發著殺性佛意。

    刀尖處,一朵紫金蓮花驀然怒放。

    梵柯山天池的那朵金蓮,緩緩收攏,含苞待放。

    這一刀輕鬆捅進吳佩弦心髒,以氣運相抵消,刀尖處的紫金蓮花消散無蹤,而沒了陰陽家氣運庇護的他,再也沒有借屍還魂的複活神通。

    瑰流左手猛握刀柄,咧嘴一笑,露出猩紅牙齒,緩緩轉動手腕。

    心碎的感覺,遠比這要疼千倍萬倍。

    吳佩弦的魂魄開始劇烈搖晃,隨時可能魂飛魄散。明明瀕死,他卻憑空橫生出驚人氣力,死死握住瑰流胳膊,笑容猙獰,“這盤棋還是我贏了,你必死無疑。”

    他逐漸渙散的漆黑瞳孔裏,散發著詭譎的光。

    如此近的距離,一位大修士的自爆,哪怕是擁有極其強悍的武人體魄的大宗師,也隻有死路一條。

    吳佩弦睚眥目裂,“去死!!”

    天地間忽然有一抹金光割過,速度之快,就連道祖都咦了一聲。

    誅仙透過吳佩弦頭顱,半截雪白,半截鮮紅。

    他嘴巴大張,死不瞑目。

    王姒之緩緩放下手臂,一雙紅眸,冷豔如毒。

    永霜十六年春,一則驚悚駭人的消息很快傳遍天下。

    吳佩弦死了。

    殺他的人,是那個天下第一大紈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