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一章春閨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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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的驚蟄,總是有下不完的雨。

    沈南寶坐在穿堂裏,聽著藥罐子裏的水‘咕咚’地沸騰,頂著蓋子,發出磕托的聲響。

    她扭過頭,看到牛芒般的雨線順著吊楣傾瀉而下,密密麻麻砸在地裏,澆出清冷的風,灌得人遍體生涼。

    沈南寶不由掖緊衣領。

    一旁的碧簪見狀,忍不住道“四姑娘,煎藥本就是老太太吩咐奴婢來做的,何苦勞累了您?天氣涼,您還是上屋子裏歇著吧。”

    沈南寶本不想理她,但看她屈著腿,圓溜溜的眼睛裏透出楚楚的光,不由一笑,“我這是為盡孝心,你們多理解,祖母那邊,她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會體諒,定不會怪你。”

    碧簪拳頭微微攢緊,瞠目看著沈南寶,十來歲的孩子,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心思,她隻是詫異,向來蠻橫無禮,視長者若無物的四姑娘會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

    沈南寶將碧簪眸中詫異盡收眼底,嘴角彎了彎。

    碧簪疑惑是自然。

    畢竟她不會知道,站在她麵前的沈家四姑娘會是重生。

    其實若不是親身經曆,連沈南寶都不相信自己能重生。

    重生到指揮使親自登門,要她那有貪墨之嫌的父親沈蒔,去殿前司喝茶之際。

    殿前司是什麽地兒?

    那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各種各樣的刑罰,想得出的,想不出的,都有。

    沈蒔但凡進去,招那麽幾下罰,隻怕就算沒做什麽都會招做了什麽。

    所以彭氏才將她送給了殿前司一個微末的班直作妾,隻求能夠攀扯上點關係,為沈蒔求情。

    前世她傻,顧念親情,便輕信了彭氏的話,想著替父親盡孝,拿自己清白的身子去奉承他人,落得個攜悲茹恨的結局。

    今世她怎麽也要改變自己填窟窿的命

    沈南寶微微垂下眼,看到被風吹得熹微的爐火,明滅不定,像極了現下她窮蹙的境地,不禁愴然。

    但不過頃刻,她便緩了心緒,轉頭吩咐風月取湯瓶過來盛藥,也沒理一旁焦急得滿臉通紅的碧簪,端著藥一路送到了碧山長房,殷老太太屋中。

    殷老太太此時正閉眼養神,聽到動靜,睜開眼,就見到她這個最小最不受寵的孫女,正縛起袖子抱著湯瓶往盞裏倒藥。

    那藥才熬好,因著這個舉動,蓬蓬的熱氣順著盞壁升騰起來,熏得滿屋子都是苦香。

    殷老太太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我不是讓下人熬的?怎是你端來的?”

    沈南寶低眉順目地遞過去藥,然後回道“不是煎藥的丫鬟躲懶,是我想著從前不在祖母跟前伺候,想著趁這個時候多盡盡孝心罷了。”

    殷老太太默然下來。

    沈南寶這個孫女本不是養在她膝下的,而是前些時候家裏老太爺病故,老爺又被貶謫,又被牽連貪墨,算命的說是家裏有冤魂作祟。

    有姨娘提說或許是死的顧姨娘不甘心女兒不能認祖歸宗,府上才出了這麽多事。

    殷老太太本來是不信的,可翌日她便生了病,咳嗽不止,連床都下不了。

    殷老太太也是怕了,便請人將四姑娘送回來。

    不過誰曉得四姑娘一回來,就仿佛是來討債的,不僅口裏一直念叨她那個短命的娘是被他們沈府害死的,還對長輩無禮,就是自己也遭四姑娘氣了不知多少回。

    其實這樣還好,眾人總不過是覺得她放肆了些,至少什麽情緒都表露在臉上。

    但今天這樣,殷老太太並不覺得她乖順,隻覺得蹊蹺。

    殷老太太忖了忖,吩咐道“放在一旁罷,等藥涼了再吃。”

    沈南寶沒動,嘴角彎了彎,“藥涼了就沒藥性了,祖母還是趁熱喝才好。”

    說著,沈南寶拿著湯匙在藥裏翻江倒海,吹了幾息,遞到殷老太太嘴邊。

    見殷老太太一雙眼機警地探向湯麵,沈南寶了然一笑,“不燙了,不信孫女喝給祖母看。”

    沈南寶說著,嚐了一口,“祖母,您看,真的不燙了。”

    被一個小丫頭瞧出了心思,不免讓殷老太太羞窘起來,接過藥盞道“一勺一勺的喝,這苦的過程便漫長了,還是拿給我一口吞了罷。”

    那藥苦,喝起來刮喉嚨,一口下去,衝得心口發悶,整個舌頭都酸澀得很。

    殷老太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眼前卻出現一雙青蔥水段的手指,指尖上放著掐絲琺琅的小匣子。

    “這是?”

    沈南寶將琺琅匣子揭開,露出裏麵的酸梅,“我想著祖母吃藥苦,便帶了這個東西來,正好可以緩緩藥的澀意。”

    殷老太太沒有應聲。

    沈南寶便將匣子擱置在一旁的高幾上,笑道“這都是哄小孩的手段,想來祖母是看不上的。”

    那匣子玲瓏精致,放在桌麵上碰出清脆的響,撞進殷老太太的耳朵裏,惹得她沉吟。

    片刻後,殷老太太抬起眼,直視沈南寶,“誰教的你這麽做?”

    沈南寶咂出言外之音,不動聲色地笑,“是養孫女長大的祖母教的,從前孫女生病,不肯吃藥,養祖母便這麽哄的孫女。”

    本是詞不達意的話,卻叫殷老太太沉默起來。

    其實沈南寶也是個可憐見的。

    自己剛出生,娘親便因爭寵不及,做錯了事,被趕出府外,背著罪名死去,長到這麽大了,一直養在賤籍身邊,都還沒見過親生父母。

    殷老太太歎了一聲,“拿來罷,正好去去我嘴裏的苦味。”

    楊梅是糖漬過後的甜,但裹著自帶的酸味,吃起來剛剛好,不酸也不膩。

    殷老太太剛剛有些煩躁的心緒被撫平下來,也終於認認真真地去看沈南寶。

    接連的幾天雨,所有的物什似乎都吃了水,顏色變得烏沉沉又深又暗的,落在人眼睛裏有股子老舊腐朽的感覺。

    殷老太太如今走向遲暮,見不得這樣晦澀的場景,便叫下人在屋子裏點滿了燈,那些紅木家俬才看起來稍微亮堂一點。

    沈南寶就站在這樣忽明忽暗的光波裏,白皙的頰畔因而透出了一層恬淡的粉意,額上還殘留著汗,卻一點也不顯頹唐,反而襯得那麵孔如緞帛般細膩。

    真是漂亮。

    尤其是她笑時,嘴角淺淺的靨。

    那是一種擬比春光的驚豔。

    但驚豔之後,又不似那些百花,爭了一季,便沒了顏色,那眉眼的清華氣象,反而更顯出耐人尋味的別致。

    沈府幾個房,養了兩個姐妹,這有女子的地方,便少不得攀比。

    其中相貌猶厲。

    早間沈南寶還沒回來時,眾人都道是她嫡孫女沈南伊生得齊整標致。

    但沈南寶一回來,那些下人縱使在私下諸多口舌,道沈南寶德行有虧,但也不得不承認。

    還是四姑娘長得要好看些。

    也怪不得自沈南寶回來,她就聽胡媽媽說沈南伊房裏因接連摔壞好幾個瓷盞,開銷大了點。

    但女子漂亮有家世才好,光漂亮,那隻能算是紅顏薄命。

    殷老太太移開了視線,慢悠悠地道“你有這份心,便很好,但這事到底是下人的活,你以後還是莫要做了,你是你,顧姨娘是顧姨娘,也別因著她束手束腳,丟了做大家小姐的作派。”

    沈南寶垂著頭,乖巧的應是,“我隻怕我手腳粗苯,祖母既這般說,孫女自照聽便是。”

    殷老太太點了點頭,讓她退下,隨即像是想起什麽,又道“你回來這麽幾日了,還沒去主母那邊好好拜見罷?雖說從前的事都過了,但到底當初你母親毒害杜姨娘是不爭的事實,要不是如今的主母 念在你母親當時懷有身孕,替你母親求的情,保住了你母親的性命,隻讓你母親被趕出府外,不然隻怕現在都沒有你。”

    那隻才跨過門檻的腳頓住,微冷的風攜裹著雨拂在沈南寶的臉上,一雙琉璃似的眼珠凝望著蒼穹。

    才落了雨,四處彌漫著水霧,一如前世她身死時的景象,冷清淒涼。

    但再冷,也冷不過那杯遞在她跟前的毒茶,她母親是被沈府當家主母彭氏陷害的話。

    其實前世她早有揣測。

    畢竟母親是愁死的。

    能被愁死的,怎麽可能是壞人。

    但那時的她無憑無據,除了作鬧報得一時心快,便隻能惹人嫌隙。

    如今重來一世,她豈可會再像前世那般急進。

    一切都得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