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二章鬻子蔭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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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南寶輕輕眯起眼,頃刻,她轉回頭,神色輕淡地朝殷老太太納了一禮,“祖母,我省得了。”

    她說完,欠了欠身,走出了槅扇。

    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便愈發響起來,更透出寒浸浸的味道。

    沈南寶站在支摘窗前,望著那將院落圍得四角方正的精巧回廊和青瓦白牆,不由得抬了眼,看向那在雨築的簾幕裏顯現出烏沉沉色澤的穹隆。

    看久了,就覺得好似人站在井底。

    沈南寶眯起眼睛,神情帶著堪破世事的機警。

    風月便是這時擎著油紙傘,踩著雨水走過來,臉上笑吟吟的“姐兒,我們回去?”

    這話才落地,從遊廊下轉過來管事的胡媽媽,步伐匆匆,埋著頭越過她,打了簾子就往裏間走去。

    秋香色的穗子還在搖擺。

    看得風月臉色漲紅,氣衝衝地道“這些個下人,都沒長眼?這麽不知禮數?看見姐兒您都不知道作禮?”

    沈南寶臉上淡淡的,她望著腳下吃透了水的青磚,輕聲道“沈府隻有兩個姑娘,哪有什麽四姑娘。”

    沈南寶看到風月疑惑的眼神,笑容有些落寞,“認祖歸宗了的才算是姑娘,我不過是個頂著沈姓暫住在沈府的客人罷了,需要下人與我什麽禮數。”

    這是前世那個主母彭氏親口這麽說的。

    她聽得清清楚楚。

    那時她也不甚在意,覺得害死她生娘的府邸也沒必要攀扯那麽多親故。

    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沈南寶隻覺得愚蠢。

    沈南寶櫻唇輕輕翹起,弧度嘲諷,“再說了,胡媽媽走得這般急,定是有要緊的事要同祖母說。”

    正相說著,簾子被人高高撩起,走出滿臉急色的殷老太太,她看到沈南寶,有些訝然,“你怎麽還在這兒?”

    沒等沈南寶回答,殷老太太便疾疾地嗽了幾聲。

    胡媽媽撫著殷老太太的背,給她順氣,“老安人,您莫要急,老爺一定不會出事的。”

    殷老太太沒理她,將帕子捂著嘴,悶聲道“去前廳。”

    剛剛走出一步,沈南寶清脆的聲音便在身後響了起來,“祖母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殷老太太擺了擺手,想說沒事,但回頭看到沈南寶那張年輕秀麗的臉龐,話語便在舌尖打了個轉,道“寶姐兒,你隨我來。”

    沈府簪纓世家,自老太祖那輩起便在朝廷任職,接連幾代皆是大官,就是如今有些式微的老爺,也都是任的通政司通政使這樣的油差。

    所以沈府修葺得格外氣派,碧瓦朱甍,層樓疊榭,還有無數百花爭奇鬥豔。

    以至於老太太住的碧山長房離正廳都有半盞茶的腳程。

    也多虧這樣的距離,才讓殷老太太有空叮囑沈南寶,“等會兒子,到前廳,你見著形勢,便哭一哭,道一道父女情誼,你是女子,那殿前司指揮使也不好多為難你。”

    沈南寶揚了揚眉梢,暗自冷笑。

    殿前司指揮使,那可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物。

    什麽場麵沒見過,會怕了女子的哭訴?

    更何況,要未出閣的女子去麵見外男,本就是不成體統的事。

    她祖母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根本就沒顧及她的名聲。

    沈南寶想著,蹙起了秀眉,作出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祖母安心,孫女省得,定是不會給沈府丟臉的。”

    聲音淒切,惹得殷老太太不由得轉過頭,看向她。

    連綿的春雨,天被蓋上了厚厚的一層陰翳,讓光透不下來。

    但下人勤勉,廊上掛著零星的燈,隨著風擺,那細細柔柔的光線水波似的蕩漾在沈南寶的臉上,給她如帛的臉頰罩上了一層淡暈,襯得那長長的眼睫乖巧而沉靜。

    殷老太太不禁暗歎。

    她才多大啊?

    伊姐兒在她這個歲數時,還無憂無慮地撲蝶捕蜂。

    而她呢?

    就要為著一麵都未見過的父親,披甲上陣,見識世人的冷漠。

    殷老太太麵容閃過一絲不忍,不由得替她理了理發髻上的銀簪,“好孩子,進去罷,別讓指揮使久等了。”

    分明是和緩的語氣,卻聽得沈南寶心頭倏冷。

    她抬起頭,看向近在眼前的前廳,輕輕‘恩’了一聲,然後沉默著扶著殷老太太走進去。

    厚重的簾子被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錦衣金甲的班直,各個站得筆直如竹,整齊劃一地壓著刀,一雙雙銳利的眼神像是暗器,一瞬間從四麵八方射過來。

    看得沈南寶隻覺自己成了篩子。

    哪兒哪兒都被灌進了風,渾身冷得可怕。

    但很快,沈南寶便調整了情緒,挺起胸膛,強自鎮定地垂著頭扶殷老太太走了進去。

    也正是這時,沈家主母彭氏後腳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母親。”

    殷老太太不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自顧自地迎上正高座在廳堂的那個男人,客客氣氣地拜禮,“今日纏綿雨勢,那些個下人多有憊懶,竟通傳都懈怠了,教殿帥久等了。”

    沈南寶眼觀鼻鼻觀心地隨著行禮,眼角掠過那通臂的織金妝蟒,鬼使神差地抬起眸,看向跟前的男子。

    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的圓領錦袍,良玉碾就的相貌,一雙眼睛銳利而幹淨,如同雪山之巔的曙光,隨著他朝自己看過來,仿佛就這麽照進了自己的心裏。

    原來這便是如今聖上的寵臣,殿前司的指揮使,蕭逸宸!

    她還以為像這樣的武將,應當是力拔山河兮氣蓋世的雄偉男子,卻沒想長相如此精致,宛如畫雕。

    沈南寶想著,忽覺失禮,忙垂下頭。

    便是這個空隙,蕭逸宸開了口,“我一向登門臨府都是緝人,已經習慣了不受人待見,老太太便不用客氣了,叫沈大人出來,隨我去殿前司一趟罷,也省得兜搭些辰光。”

    他說得這般直白,倒叫習慣了虛與委蛇的殷老太太不知如何回答。

    還是彭氏揚起笑臉回“我們沈家一向秉公守法,自然配合大人調度,隻是殿帥此行,怕是費了些腳程罷,要不喝口熱茶,解解乏?”

    說著,彭氏斂著襟握住八仙桌上的精瓷茶壺便要斟茶。

    蕭逸宸目不斜視,伸手一擋,“不用了,我這人仇家頗多,從不輕易喝他家的茶,怕毒殺。”

    彭氏嘴角抽了抽,心裏火氣騰騰的,衝得腦仁疼。

    毒殺。

    也虧他說得出口。

    堂堂殿帥,那麽大的人物,要是死在沈府裏。

    旁人倒是拍手稱快,高呼少了個刺頭天天盯著他們提心吊膽。

    他們沈府,各個都得死!

    殷老太太旁觀著,暗道到底作主中饋彈指的辰光,遭人拂了麵子,便忍不住氣性了,暗喟著,她開了口,“殿帥為聖上剗盡奸戾,當屬官之典範”

    蕭逸宸擺手打斷她,“老太太何必再說?不如將沈大人請出來,也免得等下我那些人擒傷了沈大人,惹得老太太傷心。”

    殷老太太就算再活久見,也不過是婦孺罷了,何曾同這樣舔血之輩打過交道,所以完全沒料到蕭逸宸如此油鹽不進。

    一時場麵陷入了僵滯。

    氣氛越發劍拔弩張。

    殷老太太不由地看向沈南寶,見她規規矩矩的垂首,置身事外的從容,忍不住皺起了眉,正欲開口,就見沈南寶抬起頭,喚了一聲。

    “殿帥。”

    鶯啼似的一聲,宛如熱刃,劃開一室冰封。

    蕭逸宸轉過頭,冷寂的眸裏映出沈南寶那張幹淨精瓷的臉。

    但見她一笑,道“殿帥來得甚好,早前父親正頭疼貪墨一案,不知如何洗刷冤屈,如今殿帥一來,倒叫我們心頭大石落下,畢竟殿帥一向明察秋毫,忌用私刑,屈打成招,致使冤判!”

    沈南寶忍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謹慎地向他行了一禮,“殿帥,您說,是不是?”

    她說著,用那雙澄澈的眼楚楚望向他,笑容潔淨得如同蘭花。

    座上的蕭逸宸,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輕輕揚起,弧度譏誚,“姑娘在家中行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