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六十七章舊春閨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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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漏還在嘀嗒著水聲,外麵有風湧動,拍得窗欞嘎吱嘎吱的搖晃,簷角鐵馬也被卷出了尖嘯哨響。

    很快就聽到窸窸窣窣的雨聲穿插著天幕,淅淅瀝瀝地落下。

    起初不過雨線,後來伴著隆隆的雷聲,竟幻化成巨大的雨點,以一種銳不可當的姿勢砸下來,從垂脊滑下,在月台上濺起水珠子,啪嗒啪嗒的,幾乎要蹦得比吳王靠還要高。

    沈南寶便在這樣的雨聲裏想起了前世的陳方彥。

    想起她才嫁過去的頭兩年,就是在這樣的雨季裏,他陪她在炕上溫存,因閑得無聊,她便拉著陳方彥翻起花繩。

    她手指柔軟纖長,花繩在她指尖裏靈活變成不同的形狀。

    但陳方彥從小習武,端來就是直來直去的大刀闊斧,手指也粗苯,所以總是翻得不成樣子。

    那時候她就笑他。

    陳方彥不服氣,撓著她的胳肢窩逗她笑,“你也就這點比得過我,你對對子不行,寫字也沒我好看!”

    他這話說得著實太氣人,也叫他一直寵著,所以她那時候無法無天了些,登時從床上拔起來,走到案前一邊施清水磨起墨,一邊衝他招起手。

    “來來來,我倒要好好看,誰寫得好看!我的養祖母都讓我寫春聯貼門口呢!”

    她說得信誓旦旦,可是最後並沒有比過陳方彥。

    他寫得字太好了,鐵畫銀鉤,就是輕輕的一捺也濃墨重彩,力度不斷,宛如擎刀殺四方的悍將,氣勢赳赳。

    她索性氣惱起來,冷冷瞪他,“你何必這般埋汰我?你要是嫌棄我不好,你告訴我,我自個兒曉得收了細軟回去。”

    說是這樣說,她卻叫風月把他的東西搬到了書房,讓陳方彥睡了三天的書房。

    後來陳方彥好說歹說,最終用教她練字作籌碼,才得以回屋和她同榻。

    那時候,她沉溺在他英挺的眉眼裏,隻覺得他怎麽生得那麽好看,自己一生的苦難終於因他熬出了頭,卻從沒細想過,紈絝的陳方彥一向以不學無術著名,何以寫得那般好的字。

    也從來沒有細想過,他偶爾袒露出來的見識,明明那麽有遠見,明明已經看透了所有人,為何還這般佯作著蠢蠹的模樣。

    她沒有細想過。

    直到她纏綿病榻,隻剩最後一口氣時,他穿著鐵腥味的緇衣走來,看她的那雙眼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嚴霜,那向來嬉笑的臉也冰紈似的冷酷肅殺。

    那是沈南寶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全然不一樣的他。

    陌生到她又如初見時那般,小心翼翼地喚他,“陳方彥。”

    這是他們之間的稱呼,是陳方彥硬要求的,他說這樣的直呼其名,就好像兩人坦誠相見。

    她當時聽到他這麽說的時候,是真的高興啊,也從那個時候,她再也沒有對他隱瞞。

    可是他呢?

    他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在騙她。

    騙到了她的人。

    騙到了她的心。

    最後騙得她死不瞑目。

    她不知道她死後,陳方彥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如他所願那樣,登上極貴。

    想來應該是沒有太遂他的意。

    不然陳方彥怎麽可能會重生呢。

    起初她還難以置信,覺得可能是自己推變了前世的因,才改了後來的果。

    可是再如何改變,陳方彥怎麽可能未卜先知,唯一能夠解釋的,便是陳方彥同她一樣,也重生了。

    沈南寶在淩厲的雨箭裏闔上了眼,默默想著,日後需得收刹了,絕不能讓陳方彥瞧出端倪。

    翌日,沈南寶是在廊下風月與人口角中醒來的。

    “你都不認識那人,你就收了他的東西收進來,這次索性真是藥,那下次萬一裏頭藏了汙蔑姐兒的暗器你該怎麽自處?”

    沈南寶隻覺得頭疼,拖長了腔調喚她。

    那怒吼聲瞬間噤了下來,隨著槅扇的開闔,很快就露出來風月的身形。

    “姐兒,您醒來了?”

    那門陡然被打開,灌進來清風,夾纏著泥土的清香,讓沈南寶精神陡然一振,她乜了眼風月帶著訕味的眸子,打了個 哈欠。

    “你說得那麽大聲,可不得叫我醒來,什麽時候了?”

    風月曉得自己錯處了,很狗腿子地踱到床榻前,替沈南寶穿鞋,“隅中了,不過今個兒謝小伯爺來了,老太太便免了姐兒的晨省,小的見姐兒睡得沉也沒叫姐兒起來。”

    沈南寶愕著眼睛,“謝小伯爺?”

    他母親才叫了國公府夫人來說了那麽一通不鹽不醬的話,怎麽還可能叫謝元昶來沈府?

    大抵是瞧出了她的疑惑,風月嘴角抿深了點,笑得頗不自禁,“那謝小伯爺說是為著功課過來的,不過小的看謝小伯爺一向製業厲害,隻有三公子找他討教的份兒,哪有他登門拜訪求三公子教導的,所以小的覺得謝小伯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姐兒您呐!”

    她一向戲謔慣了,沈南寶說了多次都不聽的,也就懶得矯枉了,隻問她,“那你方才同誰鬧著口舌,又氣什麽呢?”

    風月便似變戲法一般,忽而從身後抻出剔紅拒霜花紋圓盒,眸子笑眯眯的,“姐兒,這是謝小伯爺叫人送來的膏藥,說是祛瘀消腫,還能淡化瘡疤,還捎了封信,特特兒囑咐了隻要姐兒親自揭開。”

    一麵說著一麵將信遞了上去,“小的看過了,這信絕沒有拆過。”

    沈南寶看著那燙金的火漆蠟封,完整無損地妥帖在信口處,眉心顰蹙起一點,“你去告訴方才收了這物的人,說我們榮月軒沒有私授旁人之物的準則,叫她自個兒帶著著匣子還有這信到老太太跟前請罪,別再來礙我的眼了。”

    這般說著,也不顧風月的納罕,叫了方官搭起繡架,一壁兒走起了針。

    那殷老太太尚在碧山長房裏同容氏說話。

    自那日同知州通判家相看後,已過去了兩日。

    整整兩日都沒得動靜,容氏不由得按捺不住了。

    “老安人,我那日並未出去,不曉得是怎樣的情形,隻聽說鬧了些風波,我不好揣摩,便想著來問問您,您同我說說,這知州通判家是怎麽個意思?他們到底看沒看上宛姐兒?”

    殷老太太是個沉得住氣的,不過遭容氏這麽一攛掇,想起那日到底有伊姐兒攪弄是非,心底也惘惘的。

    不過到底不好在小輩跟前失了端穩,遂掂起茶蓋兒,捋著細乳緩緩抿道“才兩日罷了,且等等,就是一來一回,找官媒上來說定,也要些時候不是。”

    說是這樣說,兩家隔得遠,誰人說定好那個麻煩,定是怎麽便利怎麽來。

    若心頭真屬意了宛姐兒,定是尋人在金陵找了官媒來說,然後回去好好準備。

    哪裏還會延捱這麽兩日。

    容氏絞著帕子,麵色愁容,一張佛麵下滿是蛇心地暗恨起沈南伊來。

    更打算著,若是這親事黃了,必得好好找彭氏她們討要個說法!

    也就這個時候,先前兒被沈南寶訓斥的下人擎著圓盒和信紙來了碧山長房。

    殷老太太皺著眉看著眼前這個俯首在地,泣不能已的倚湘,“四姑娘叫你送的,除了說不能私相授受,可還說了些旁的?”

    倚湘搖頭,“並未,隻是老太太,四姑娘定是都曉得小的們是老太太安插進去的眼線,所以才這般一直瞧小的們為眼中釘,鎮日叫小的們做粗使,是想盡了辦法要支開小的,也就悠柔和綠葵稍微能夠近身伺候。”

    殷老太太冷哼一聲笑,“那綠葵她留著是有用處,悠柔是特特兒放在身邊給我看的,同你們又有什麽區別。”

    話雖如此,但重活輕活做上手是不一樣的。

    眼瞧著悠柔她們養得愈發永光煥發,襯得她們這些愈發日益憔悴了。

    從前她在老太太屋子裏雖說不比胡媽媽不比碧簪,但怎麽說也不至於灑掃庭除,還做秋千那樣又苦又累的活罷。

    這次正正好,四姑娘打發了她回來,她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也絕不回去榮月軒了。

    倚湘暗暗打定了主意。

    殷老太太目光一捺,瞧上胡媽媽遞到跟前的圓盒和信,頷了首,“你將這物原封不動地拿回去,就同四姑娘說這是謝小伯爺的心意,容不得我們來踐踏,還是好好收下,將養好手上的傷才是。”

    倚湘晴天霹靂似的,躑躅著唱喏一聲,戚戚退了下去。

    容氏瞧著,嗐然一聲,“老安人,您瞧那倚湘的樣兒,是百般不願意回那榮月軒呢。”

    殷老太太看都不看地啜了一口茶,“一個下人,哪容得她想不想,願不願意的,就是大娘子也不能百般順心不是?”

    言辭裏帶著提點,叫容氏一怔,忙訕笑起來,“老安人說得是,就像這謝小伯爺,一顆癡心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嘛。”

    溫熱的茶疏進嗓子,拂得殷老太太喟然的一聲,“感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四姑娘又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就像那萬年寒冰,也架不住溫水慢慢泡不是?”

    殷老太太曼曼放下了盞,“也別說她了,就說宛姐兒的事,我們再擎等上兩日,若那邊還沒個動靜,我就叫大娘子去問問,你別招人去捕風捉影,捉那些雁毛兒了,倘或若漏出什麽風聲,叫知州通判家覺得我們是上趕著要去他們那兒,到時候就算嫁過去,也少不得讓宛姐兒被挖苦。”